1、德菲因·塞里格,乔治·阿尔贝塔齐,萨夏·皮托埃夫,Françoise,Bertin,Luce,Garcia-Ville,Héléna,Kornel,弗朗索瓦丝·斯皮拉 主演的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来自哪个地区?
爱奇艺网友: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来自于法国地区。
2、《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什么时候上映/什么时候开播的?
本片于1961年在法国上映,《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上映后赢得众多观众的喜爱,网友总评分高达4010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具体上映细节以及票房可以去百度百科查一查。
3、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值得观看吗?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总评分4010。月点击量1次,是值得一看的剧情片。
4、《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都有哪些演员,什么时候上映的?
答:《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1961-08-29上映的剧情片,由影星德菲因·塞里格,乔治·阿尔贝塔齐,萨夏·皮托埃夫,Françoise,Bertin,Luce,Garcia-Ville,Héléna,Kornel,弗朗索瓦丝·斯皮拉主演。由导演阿伦·雷乃携幕后团队制作。
5、《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讲述的是什么故事?
答:剧情片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著名演员德菲因 代表作,《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免费完整版1961年在法国隆重上映,希望你能喜欢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剧情:本片用一种现实与记忆穿插的方式勾勒了男主人公X(吉奥吉欧·艾伯塔基 Giorgio Albertazzi 饰)与女主人公A(德菲因·塞里格 Delphine Seyrig 饰)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X的记忆中对于巴洛克宫殿里的亭台楼阁如数家珍,在他的描述性旁白中,人们 得以感受到他内心巨大的波澜。在剧场舞台上,戏子正在表演着离愁别绪的桥段。观众席上X跟贵妇A对视良久。歇息之时,剧场响起舞曲,X向A邀舞,两人在近距离表达了对彼此的感受。A觉得这个X是个关注自己的陌生人,但是X却讲述了去年与她发生的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期间,还穿插了X跟A丈夫M(莎查•皮托夫 Sacha Pitoëff 饰)游戏对决的场景……
我不熟悉阿伦•雷乃,我只想谈谈阿兰•罗伯-格里耶。
他是这部电影的剧本作者,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人物。
我想强调一下他的叙述风格和文艺理念对这部电影的重要影响。
《去年在马里安巴》是格里耶受阿伦•雷乃之邀创作的所谓“电影小说”,看过小说之后再看电影,或者反过来,都有益于更好的相互理解。
我很惭愧的承认我当初并没有认真的读完小说,但是看片的过程中并不觉得太闷;而如果我对其毫无了解,大概三十分钟的时候就会睡着或者删片。
所以初看此片的同学,建议你们先去读读格里耶的小说。
不论是《去年在马里安巴》,还是《嫉妒》或者其他。
你会看到格里耶对于客观的沉迷,这来源于他对于这个世界物化的理解。
首先,他的叙述语言是记录式的,就像一台精确的摄像机,而不是一个饱含激情的转述者,他仿佛只是不经加工地把事实推到你面前。不论在小说还是电影中,都可以明显感觉到那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姿态。这样一来,读者/观众就不用考虑作者/导演是否在喧宾夺主、添油加醋了,因为你不会怀疑摄像机的记录是否真实(当然,放到现在连这个也已经不可信了)。
其次,对于景和物的观察在他的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分量。因为相对于人这样的活体来说,景和物的客观性更强,更不带感情色彩。他的小说都有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当然这种描写也是追求绝对客观的),并且常常出现重复闪回的情况。在电影中也不例外。开头就是一长段对于场景的记录,重复多次,结尾也有呼应。尽管这种客观性不如小说里那样直观,但对于走廊、客厅、柱子等等的记录仍然没有泄露更多的讯息:通过这些冷漠、不知年代、甚至不明材质的装饰品,我们无法推断出这是哪年哪月在什么地方。再举个例子,花园也是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场景,值得注意的是,花园里的东西也都是机械而冷漠的。不论是女主角站在阳台(还是走廊?)向下俯视,还是男女主角走在花园中,都可以看到里面十分安静空旷,除了两位主角,再没有一丝人和动物的生气,只有对称的花坛、冰冷的雕塑、被修剪成整齐划一的金字塔型和长方体状的植物。于是景物只是因存在而存在,不再起渲染烘托氛围的作用。这是物与人的分离。(这里顺便提一句:为什么要安排那个火柴游戏而不是猜谜游戏、讲故事游戏?因为前者是关于数字的游戏,后两者是关于语言的游戏,而数字跟语言相比更客观!)
最后,格里耶的故事并没有明确的动机。他反对巴尔扎克式的讲故事方法,拒绝对于人物心理的过度剖析。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他的创作手法决定的:因为人也已经被物化了,一切的行为都不再具有显而易见的目的性,笑和欢乐、哭和悲伤,这些看似必然实则被赋予了强烈主观感情的联系在他手中被大大削弱甚至抛弃了。那些作为布景僵硬如雕塑的男男女女们暗示着他们的所作所为相互之间、和男女主角之间都毫无干系。人与人之间是孤立的脱节的,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并不比两座雕塑之间的联系来的更多更有意义。这是人与人的分离。所以说,去年在马里安巴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男女主角是否相遇了、发生了什么、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什么,这些都不重要。
这就是为什么以传统的角度看来,这部片子像是一场骗局,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明白。你可以不赞同这种理念,但这正是罗伯-格里耶最大的特色。
许多年以后,你也许会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看过一部名叫《去年在马里安巴》的电影,或者好一些,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坚持看到了最后一分钟。
没有关系。
所有的记忆和经验都是不可靠的,只有摄像机是真实的。
《去年在马里安巴德》电影剧本
编剧/〔法〕阿仑·罗勃一格里叶
导演/阿仑·雷乃
译/黄雨石
引言
常常有人问我和阿仑·雷乃,我们是怎样合作编写和拍摄这部影片的。单是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须要阐明我们对电影表现手段的整套看法。
一个电影导演和他的剧本作者进行合作可以采取各种不同方式。几乎可以说,有多少影片,就可以有多少种工作方法。可是,在传统的商业性影片中,最常用的一种方法仿佛是:或多或少地把背景和形象、故事和风格彼此割裂出来;一句话,把“内容”和“形式”彼此分开。
比方说,当作者想表现两个人物进行一段对话时,他便写出他们要讲的对白,写出关于布景的一些细节;如果他还想更精确一些,他也可以把他们的动作和面部表情一一作出规定;可是这个场面究竟应该怎样拍,是从远处去表现,还是让这两个人物的脸占据整个银幕,摄影机如何移动,拍出的影片如何剪接等等,最后还得由导演来决定。其次,正因为这两个人物可以正面去表现也可以用远距离去拍摄,在迅速展现他们的面部时,镜头的剪接可以前后颠倒,所以观众在观看这场戏时,可以产生不同解释,甚至可以产生彼此矛盾的含义。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镜头还可以集中表现另外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也许只是他们周围的环境:如他们所在的那间房子的墙壁,他们正走过的那条街道,或者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海洋的巨浪等等。在极端的情况下,用这种方法拍摄的场景,人物的对话和姿态,跟形象的表现形态和活动相比,就会显得十分平常,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只有形象才是重要的,只有形象才似乎能够表达一定的意义。
正因为这样,电影才变成了一种艺术:它通过画面的各种形式创造出一种给人以真实感的世界。而我们也只应该从它的形式中去寻找它真正的内容。其实,任何一种艺术作品何尝不是如此,比如一部小说,如何选择适当的叙述严格、动词时间、文句的节奏和词汇等等,这就比实际的故事情节重要得多。试看,有哪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说家会把他的故事交给一位“文句专家”,让他去写出最后定稿,然后给读者阅读的?我们在开始构思一部小说的时候,总是同时想到故事情节和它的风格;面且作者头脑里先想到的还常常是风格,正如一个画家在决定描绘一大排摩天大楼的时候,他先想到的可能就完全是画面上的一条条直线。
毫无疑问,电影也完全如此:构思一个电影故事,在我看来,实际上就是构思这个故事的各种具体形象,包括与此有关的各个细节,其中不仅包括人物的动作和背景,同时还包括镜头的角度和摄影机的移动,以及场景的衔接。阿仑·雷乃之所以能够和我合作,原因就在于我们对电影的看法一开始就是完全一致的,这不仅表现在一般看法上,说得准确些,即使在最小的细节安排和影片的总的结构上也是如此。我写下的很可能就是他已经想到的,他在拍摄时加进去的也可能正是我会写下的东西。
强调这一点是必要的。因为像这种彼此完全了解的情况可能是极少见的例子。可是正是基于这种了解,我们才决定合作,或者说,按照一个共同的计划进行工作;因此说来似乎令人难以相信,由于我们在观念上的完全一致,我们几乎总是分头进行工作的。
最初,是几位电影制片人想到由我们俩来合作拍一部影片的。1959—60年的晚冬,有一天,比埃尔·顾罗和雷蒙·弗罗曼问我愿不愿意同雷乃见见面,意思是让我以后给他写一些电影剧本。我立即表示同意。因为我看过雷乃的作品,并且欣赏这些作品的一丝不苟的严谨结构。在他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我一向努力希望达到的一些目标,一种近于宗教仪式的肃穆气氛、缓慢的节奏、舞台感,甚至还有那种偶尔出现的僵硬的姿态,那种在动作、语言和布景方面使人联想到一座雕像和一出歌剧的古希腊艺术的特质。此外,我更看出雷乃的作品是企图建造一种纯粹心灵上的时间和空间——梦境的,或者说记忆中的时间和空间,任何一种感情生活的时间和空间——而对于传统的因果关系、故事发展中绝对不能变更的时间顺序,他几乎是不太考虑的。
任何人都熟悉老式电影的直线式情节结构。这种电影从不省略任何人都可以预料到的一段事件的各个环节:电话铃响了,一个人拿起听筒,然后我们就看到了电线另一头的那个人,第一个出现的人说他要去看他,然后挂上电话,出门,下楼梯,钻进他的汽车,驾车走过几条街,在一幢房子前停车,进屋,上楼梯,按门铃,于是有人出来开门,等等。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头脑的活动却比这要快——有时或者更慢。它的风格变化是更多、更丰富,也比较更飘忽:它常跳过某些段落,常常鲜明地保存着某些“不重要的”细节的如实的记忆,还常常不嫌重复,不怕颠倒。而这种具有各种特点、带着它的空虚的空白,各种固执的意念以及它的模糊不清的领域的心灵上的时间,才正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因为这才真正是我们的感情和生活的节奏。
当我和雷乃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就谈到了上面的这些问题。而我们对每个问题的看法都是一致的。第二个星期,我就交给他四个电影剧本的提纲;他说他愿意把那四个剧本都拍出来,同时他至少还要把我的两部小说拍成电影。在经过几天的考虑之后,我们决定先从我们已经命名为《去年在马里安巴德》(有时候我们就叫它《去年》)的剧本开始。
随后,我就开始编写,但不是编写一个“故事”,而是直接写下一个拍摄用的台本,换句话说,按照我脑子里所想象的这部影片放映时的情况,逐场地详细写下来,当然也包括对话和音响。雷乃常常跑来看我写好的部分,唯恐有什么地方跟他所想象的不尽符合。写完后,我们立即进行了好几次长时间的讨论,结果再一次证明,我们彼此完全一致。雷乃对我所要表现的东西是了解得那样透彻,因而他提出的很少几个修改建议——比如,某几句对话——全都合我的心意,仿佛是我自己作的修改一样。
实际拍摄时也是如此:由雷乃单独进行工作——那就是说,只有演员们和总摄影师沙夏·费尔尼跟他在一起,我并不在场。而我从来也没有到现场去过,因为他们先在巴伐利亚后来又在巴黎的电影厂拍这部片子时,我正好到布莱斯特和土耳其去了。雷乃曾发表过一篇文章,谈到他在冰冻的林泛堡和寒冷的希莱希曼公园拍摄影片的那几个星期中他所感到的奇异气氛,同时还谈到阿尔伯塔西、赛瑞格和皮多叶夫如何使自己慢慢完全掌握了我们那三个无名无姓的人物的性格。他们没有自己的过去,彼此之间,除了靠他们的姿态和声音,靠他们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想象所创造出来的关系之外,没有其他。
当我回到法国,看到这部影片时,它已经初步剪接就绪,大体上已经具备了现在的模样,而正是我原所希望的。雷乃在镜头的运用、背景、摄影机的移动方面,始终是尽可能按照我的建议进行的,但这并非由于原则上的协议,而是由于他和我的感觉正好完全一致;同时,也正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所作的改动,在我看来,是必要的。自然,他所作的,不论从哪方面说都远远不是为了尊重我的建议而已:他实现了我的建议,他使影片里的一切获得了存在,获得了力量,并且具有一种直接深入观众感宫的力量,因而,他在影片中增加的任何他自己的东西(尽管他一再坚持说,他只不过作了些“简化”工作),我也是完全理解的。在每一场戏中,凡脚本没有写出,因而他不得不自行创造的东西,全都只是为了产生最强烈的、最能令人信服的效果。
那么,我现在还须要做的工作就只不过是修改一下脚本的某些段落,同时让亨利·谷比作完最后的剪辑工作而已。现在在这里我可以指出,在整个影片中,只有一两处也许……:在我看来,某一亲昵的动作表现得还嫌不够明显,某一疯狂的场面还可以表现得更动人一些……但我提出这些小问题只不过是为了使自己心安,因为我们原曾决定,到最后拿出这部电影的时候将由我们两人共同署名,不分编剧和导演。
这故事本身不已经就是一种合乎真实的导演手法吗?只要看一看这个故事的梗概就可以使我们感到:如果以传统的形式去拍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说的是那种按照“逻辑”发展的直线式的电影故事。整个这部影片所讲的,事实上,只是一个说服过程:它所表现的现实完全是主人公根据自己的想象和言同创造出来的。如果他的坚持不懈的精神,他蕴藏心中的坚定信念最后终于获得胜利,那么这胜利却是在一个由无数虚假的追索,无数变异、失败和重复所构成的迷宫中取得的!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极其巨大的旅馆中,这旅馆简直是一座具有国际性的宫殿,巨大、神秘、富丽,可同时又阴森可怖:这是一个由大理石和白垩,由无数的廊柱、墙花、镀金的房顶雕像和呆若木鸡的侍者组成的世界。在这里,那些不知其名的、彬彬有礼的、无疑也极其富有、同时无所事事的住客,严格地——但并无热情地——遵守着他们的游戏的规则(打扑克牌,玩骨牌……),参加舞会,作无味的闲谈或打靶比赛。在这个和外界隔绝的处于窒息狀态的世界中,人和物仿佛都为某种符咒所牵制着,恰象人处于梦境中一样,只感到自己完全受着某种必然趋势的支配,要想进开或者要想使眼前的一切有丝毫细微的改变,完全是徒劳的。
一个陌生人从一间容厅蹓跶到另一间客疔——那里有时坐满了旅馆里的高雅的住客,有时又空无一人——穿过一个个门洞,迎面看到许多大镜子,走过一条条没有尽头的过道。他耳朵里听到许多片断的句子或单词。他的眼睛从一个陌生的面孔转到另一个陌生的面孔。可是他却一再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她也是被禁闭在这个金丝笼里时,她很漂亮,而且也许还活着。于是,他想使她得到她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特别在这个时间已不复存在的迷宫里,那是尤其不可能的):他想使她有一个过去、一个未来和自由。他对她说,他和她去年曾见过面,彼此极相爱恋,他现在到这里来是按照她自己的安排来和她相见的,他并且说他打算马上带她离开此地。
这个陌生人只是个色鬼吗?他是疯子吗?或者他是不是认错了人呢?不管怎样,那年轻女人,在一开认只把这一切看成是一次玩笑,看成和别的许多游戏一样,不过是一次玩笑。可是那男人始终没有笑。他态度坚决、严肃,对他自己逐渐讲出的他们过去相会的情况完全深信不疑,他一再坚持,并且提出证据……那年轻女人,几乎是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步了。于是,她感到了害怕。她想躲开他。她不愿意离开她的这个虚假的但却使她安心的世界,她已经习惯于这个世界;同时,对她来说,作为这个世界的象征的另一个男人,即随时窥视着她的那个没有幻想、与她相距似乎很远而又总对她表示关切的男人可能在事实上就是她的丈夫。可是,那陌生人所讲的那些事情却越来越接近现实,越来越言之成理,越来越使她不能不信以为真了。最后,现在和过去完全融合为一,而这三个主要人物之间的越来越紧张的关系竟在这女主人公的心中产生了许多悲剧性的幻想;强奸、谋杀、自杀……接着,她突然准备对那个陌生人屈服了……而事实上她早已屈服了。在作过最后一次拒绝的努力之后,在给予她的保护人设法夺回她的最后一个机会之后,她似乎已完全同意了那陌生人所说的关于她的一切,并且已同意跟着他去寻求某一件东西,某一件莫名的东西,某一件不同于一般的东西:爱情、诗、自由……或者是死亡……
既然这三个人物全都没有名字,在剧本中,我们完全是为了方便,而用三个字母来分别代表他们。那个可能是丈夫的男人我们叫他M,女主角是A,那陌生人,当然,我们称他X。他们的为人和他们的生活,我们完全一无可知。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只限于我们在影片中所看到的这些:游览区的某座旅馆里的住客,住在这里的人,简直和住在监牢里一样,同外界是完全隔绝的。当他们呆在其他地方时,他们干些什么呢?我们只能回答说:什么也不干!其他地方对他们是根本不存在的。至于主人公地勉强带到这个封闭的、空虚的世界中来的那一段“过去”,我们禁不住越来越感到这也完全是他凭空捏造的。“去年”是一句空话,马里安巴德这个地方现在在任何地图上都已经找不到了(注1)。而这个“过去”除了用足够的力量强加召唤的时候,也只使人感到一片空虚;同时,在它最后终于得到承认的时候,它实际已经变成了现在,而且仿佛它自始至终就是现在。
毫无疑问,电影本来就是表现这类故事的艺术手段。银幕上的画面的最根本的特点就是它的现在性。文学作品需要用一系列的文法上的时式才能表明这一件事和那一件事的关系,可是我们却可以说:银幕所使用的动词全都是现在式(这正是“小说式的电影”为什么那么奇怪、那么荒唐的原因,过去式对于传统的小说简直是决不可少的!):从本质上讲,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我们看到的是事态本身,而不是对它的叙述。
当然,即使见识极为不广的观众也不难理解那些回忆镜头,比方说,只要几秒钟的模糊镜头,就足以使他明了下面就要表现对过去的回忆了:他知道以后他所要看到的是过去的事,接着你就可以再用正常的焦点去表现这一场戏的其余部分,决不会便他感到别扭,尽管那段回忆和当前的事情,在形象上,并无任何区别,那形象事实上仍是现在式。
这些现众既然同意用这种方法去表现回忆,当然也很容易同意用同样的方法去表现想象;就在我们附近的电影院里,我们也从来没有听到有人对某些侦探故事中的法庭场面表示过抗议。在那里,我们看到了对案情的推断,这推断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完全是由处理该案的法官想象出来或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接着我们又同样看到,在许多证人出庭作证的时候,有些人说的是假活,有些情节多少有些矛盾,也多少有些接近真实,可是用来表现所有这些情节的,却完全是同样的形象、同样的现实感、同样的现在式、同样的客观态度。而且,如果我们要表现某个人物对未来的想象等等,情况也完全是如此。
真正说来,这些形象到底是什么呢?它们全是些想象;一种想象,只要它相当生动、鲜明,就总仿佛是现在的事。我们“再次见到”的回忆、遥远的地方、未来的约会,甚至我们为自己的方便重新安排过的一段往事,在我们对身边的一切完全不予注意的时候,全都会象一部影片在我们内心里一段一段地出现。可是在另一个时候,我们的全部感官又全都忙于应接这个肯定存在的外在世界。因此,我们内心里的这部影片,对于视觉和听觉向我们提供的真实的、现在的以及过去的片断景象、或未来的片断景象,甚至完全出于幻觉的片断景象,都是一视同仁的,而且容许这些景象彼此交替出现。
在两个人进行谈话时情况又怎样呢?拿这样一段简单的对话来作个例子:
“咱们到海滩上去走走吧?找一个宽广的无人的海滩,在那里咱们可以躺下来晒太阳……”
“这样的天气到海滩上去?我们先得整天呆在屋里,等着雨停!”
“那咱们可以弄点木柴把大火炉烧起来……”等等。
他们所在的街道或房屋已经从说话人的想象中消失了,代替它们的是他们所描述的情景。他们俩真正是交换了彼此的视象:她们躺卧其上的无边的海滩、在玻璃窗上倾泻的雨水、熊熊的火焰。而这时候——在听着这段对话的时候——如果银幕上出现的不是那条街或那间屋子,而是躺在沙滩上太阳下的一男一女,接着天下起雨来,这两个人跑到屋子里去躲避,而在一进屋后,那男人就马上把木柴放进壁炉里去等等,电影观众是决不会感到难以理解的。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会完全明白《去年在马里安巴德》中的形象所代表的意义,因为这部电影事实上只是有关两个人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交往的一段故事,男人提出一个建议,女人竭力拒绝,最后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了,仿佛世界上的事情从来就是如此。
由于电影观众一向就能接受回忆镜头和客观的推断,我们便感到他们对这样一个故事是不会缺乏心理准备的。也许有人说,如果不在必要的时候,对观众作一些“解释”,让他们知道每一场戏在时间顺序和客观的现实中所占的地位,那他们可能会莫名其妙。但是我们决定完全信赖观众,允许他们从头到尾完全以自己的纯主观的设想为依靠。这样,他们可能有两种态度:一是自己按照“笛卡尔式”的图解——尽可能按直线的时间顺序、按照他们自己认为最合理的方式——把故事重作安排,这样,观众即使不觉得影片无法理解,肯定也会觉得很难看懂;另一种态度则是使自己完全听任眼前的异乎寻常的形象、演员的声音、声带、影片里的音乐、蒙太奇节奏以及人物的情感等等的驱使……这样的观众就会觉得这仿佛是“天下最容易理解”的电影;这电影始终只是在和他们的感官,他们的视觉、听觉和感觉打交道。同时。只要他们同意放弃那些现成的观念、心理分析和多少显得有些笨拙的解释方法(这些全是千篇一律的小说和电影不怕令人恶心,勉强塞在他们脑子里的,而且全都是一些最后道理的抽象观念),他们就会感到这故事也是最真实、最合乎情理,而且是最能和我们自己日常的感情生活相适应的。
这里发表的这个剧本,原则上是和交给雷乃拍摄以前的原稿完全一样的,只是为了读起来方便一些,在形式上略有改动(比方说,最初效果和形象的说明全都是各自成段的)。可是,甚至在那个时候,我们也早料想到某些景外叙述(即那些当时不在银幕上出现的人物所讲的话)的段落,为了和最后拍下的画面相符(即为了使之与画面的内容或所占时间完全吻合)必须有所改变或补充,自然这些少数补充的字句都加在原稿上了。
细心的观众们自然会注意到这个剧本和他们实际看到的影片之间仍有不符之处。影片上的这些变动有些是由于具体物质条件的限制,比方说用作背景的建筑不尽合适,有时甚至单纯是为了省钱,有些则是导演根据自己的感觉决定的。可是我在达里仍照原稿把这剧本发表出来,这决不意味着我不同意阿仑·雷乃的改动,因为,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只是使得影片更趋完善;唯一的原因是,这剧本既然现在由我个人署名,那我就不便掠人之美了。
读者在这本书里将很少看到专门的术语,而且这里的一些有关分场、具体拍摄和移动镜头等等的说明也许会贻笑于专家。这是因为我自己并不是专家,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写电影剧本。不管怎样,我希望这情况能使得广大的读者在读这剧本的时候自始至终都不会感到那么枯燥。
阿仑·罗勃一辂里叶
开始是一阵猝然响起的浪漫、热烈的音乐,这音乐就象我们在某些带有强烈的、激动人心的高潮的影片结束时所听到的一样(这是一个由木管、铜管和弦乐等等组成的巨大的交响乐团演奏的),片头字幕是常规的样式:人名等等都是用朴素的字体写成,黑色的字体后面衬着灰色的背景,或者是白色的字体后面衬着灰色的背景;这些名字或者一组一组的名字都嵌在方框内,框子按照一种正常的甚至是较为缓慢的节奏,一个接一个在银幕上出现。
接着,这些框子慢慢改变了,框边越来越宽,也越来越花哨,最后完全变成一种华丽的照相框,这相框最初是平面的,后来由于画上了阴影,看起来就完全象立体的了。
片头出现到最后时,那框子变成是真的,花纹很复杂,而且布满了各种装饰。同时,框子的外边也逐渐宽了起来,使观众可以看到挂着这些镜框的墙壁的一部分,这墙壁本身也用金色的花纹和镂花的木板装饰得非常漂亮。
最后两幅片头,不是分别拍摄的,而是用摇镜头慢慢地显露出来,但在第一幅方框移到画面的正中时,摄影机并没有停下来,而仍然缓慢地、有规则地向一边移动,移过一段只有一些木板装饰、金色花纹和浮塑花饰等等的墙壁,然后再移向有着片头最后一个名字或几个名字的最后一个方框。在片头字幕中,人名的安排,可以由一些不重要的人员开始,把重要人员的名字放在后边,或者,特别到了片头快完的时候,把不重要的和重要的名字彼此掺和起来。这最后一幅字幕仿佛是从更远的地方看过来的,四围露出很大一部分墙壁。摄影机移到这个字幕后并不停下来,而是继续沿墙壁摇拍。
随着出现片头字幕时画面的发展,音乐已慢慢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缓慢、厚重、相当响亮但多少显得有些冷漠:这是一种雅致的舞台腔,节奏鲜明,但没有什么感情。
这声音继续不断地说着,可是尽管音乐已经完全停止,我们仍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无论如何,我们至少很难听懂),因为这时出现了一阵强烈的荡音或类似的音响效果(两种相同的声音前后错开,然后慢慢接近,一直到那声音最后完全正常为止)。
X的声音:又一次——(注2)我在这里走着,又一次,走下这些走廊,走过这些大厅、这些回廊,在这个——属于另一个世纪的建筑中,这个巨大的、奢华的、奇怪的、阴森的旅馆中——在这里无尽头的走廊一条接一条——冷清的没有人迹的走廊到处布满了暗淡的、冷漠无情的装饰:镂花木扳、浮雕花饰、石膏花纹、大理石、青铜色的镜面、灰暗的图片、高大的廊柱,厚重的帷幕——雕花的门框、一排排的门道、回廊——横贯的走廊,这些走廊又通向空荡荡的客厅,布满了另一个世纪的各种装饰品的房间、沉寂无声的大厅……
片头字幕结束后,摄影机仍继续缓慢地、直线地、单一地沿着回廊移动,我们只能看到回廊的一边,光线相当暗,只有从对面按一定距离排列的窗口透进来的一道一道的光线。这时没有太阳,也可能已经是傍晚时候了。可是各处的电灯并没有打开;每经过一段间隔,由于对面的看不见的窗户透进来的光,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埔面上的花饰。
面面上显露出整个墙壁,从墙头一直到墙脚,并且还露出地板和天花板的一小部分。镜头并非正对着墙面拍摄的,而是有一个很小的斜度(镜头就沿着这个方向向前移动)。
这样一码一码仔细显露的墙壁,也就是已经在最后两幅片头字幕的边框之间闪露过的那面墙壁,即那种表层上装饰着各种各样数不清的曲线花纹、腰线、壁带、灯架、浮雕花饰等等的墙壁。
此外,空白的墙面上还挂着装在镜框里的面画,全都挂在大约一人高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主要是一些画着法国式的花园的老式油画,花园里布满了几何图形的草坪,被修剪成圆锥形、金字塔形等等的矮树丛,碎石铺成的小道,石头栏杆和一些巨大的带着方座的雕像,这些雕像,都带着一副僵硬的、相当严峻的神情;这里也有一些旅馆本身建筑的照片,特别是一张照片上面的景象,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回廊(照片,比方说,可以表现出这里的两面墙壁由近及远的景象)。最后,这里还有一张剧院的海报(也带着镜框),剧名是几个无法认出的外国字。海报上也许只有一行大字还约莫可以辨认出来:今晚最后一场……
在这个回廊里,还可以看到一些大廊柱和半露墙外的柱子、一些紧闭着的宽大的门和一些通向极长的横贯的过道或大厅和外廊的门道。
在整个景中,不见一人。只是偶然,比方象在大厅的角落里或过道远处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穿着一身仆役服装的、僵立不动的侍者,或者是一个雕像(可是并没有像座)。
如果无法一直沿着一条直线拍摄,那也可以代之以由无数过道和客厅纵横交错组成的迷官似的图景,但必须注意使观众仍有那种缓慢地、永远不停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的感觉。
当这一切进行时,那个冷漠的、单调的声音仍然不停地在讲着。在片头快完的时候,他所讲的话已经大致可以听懂了。
X的声音:……在这里,前进的脚步声已经被这些地毯全都吸走了,这又厚又软的地毯让人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一个又一次在这里走过的人,又一次走下这些过道——穿过这些大厅,这些回廊,处在这个属于另一个世纪的建筑中,这个巨大的、奢华的、奇怪的、阴森的旅馆中——在这里,无尽头的走廊连接着沉寂无人的走廊——到处布满了暗淡的、冷漠的装饰:镂花木板、浮雕花钸、石膏花纹——大理石、青铜色的镜面、灰暗的图片、高大的廊柱、厚重的帷幕——雕花的门框、一排排的门道、回廊、橫贯的走廊——这些走廊又通向空荡荡的布满着另一个世纪的装饰的客厅——通向沉寂无声的大厅,在这里,脚步声已经被这些地毯全都吸走了,这又厚又软的地毯,让人什么也听不见——仿佛耳朵离这里非常远,离地板、离地毯非常远,离这个遍设装饰品却空无一人的地方非常远,离那天花板下边墙头上的复杂的花纹非常远,那些表现树枝和花环的花纹全都象一些已经干枯的树叶,仿佛这里的地面还仍然铺满着杂乱的石沙……
随着这段对话出现的画面和话中所提到的地点并不完全吻合。可是,拍摄时必须经常保持一个特点,在整部影片中也应该保持这种特点,那就是,甚至在光浅较暗的地方,画面也应该非常清晰,突出,使每件东西都象上过光一样。
摄影机从一开始就不停地移动着,在掠过那些比较重要的图片(花园景象)时,也丝毫没有停留。同时,这些花园的图片也并不全是出现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因为它们并不一定都是面对着按一定的距离(距离始终相等,所以经过的时间也相同)排列在墙那头的(现在仍看不见的)窗口的。
在回廊的尽头有一个门,或者甚至是一大排门(这些门的装饰都是极端华丽的),摄影机仍然按照片头字幕结束时并没有停止的活动从门口穿过去。这里的一切装饰也必须同样繁琐、复杂,同样带着阴沉的情调。这里也可能有高大的柱子、石头台阶和柱廊。同时,这里的光线似乎更阴暗了,虽然画面并没有因此而模糊;相反,在同样突出的黑暗的陪衬下、某些细微的地方(柱头上端各式各种浮雕的花饰)却分外清晰,可是我们无从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透进来的光使画面产生了这种奇特的效果的。
最后我们看到一间黑暗的厅房,这里真正是非常黑暗,只有一道光线(最初很摸糊,但是随着摄影机的移近逐渐越变越清晰了)正对着画面移动的方向照射过来。这厅房也可以说是个剧场,可是里边的陈设又和一般的戏院不尽相同:许多椅子和躺椅多少不一地分组散放着,只不过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所有这些椅子上都坐着人,大多数是穿着晚礼服的男人,也有几个穿着非常漂亮的妇女。我们只能从侧面或者从侧面偏后的角度看到他们的脸,光线是从舞台那边射过来的。所有这些人的身体都完全静止不动,他们的脸部表情也完全是固定的,连眼皮都不动一动。愈到前排,光线愈亮,可是整个屋子里的景象仍然象一个剧场,那些人的脸完全是由他们所观看的那座舞台上发出的光照亮的。
画外音,在摄影机推入这间厅房时一直沒有停止。接着,当画面上出现一排排观众的头时,那声调已逐渐变得不再是那么冷漠,比较“富于感情”了。
X的声音:……或者石板,在这里我曾经向前走着,仿佛我是去赴你的约会——在这些布满镂花木板、浮雕花纹、石青花饰、图片、带框的油画的墙壁之间,在所有这些东西之间,我曾经一步步向前走去——我早已在所有这些东西之间等待着你,这离开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在你的面前,我仍然在等待着那个绝不会再来的男人,他现在不再威胁着要再一次把我们俩分开,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了(略停)你来吗?
沉默片刻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女人我们在银幕上也着不见)开始回答,她的声音也带舞台腔,不过更为缓慢、沉静,更有节奏感。这是一个很美的、深沉的声音,可是显然受着压抑;这是我们马上就将看到的那个女演员的声音。
女演员的声音:我们还必须等待——再等待——几分钟——只是那么几分钟,几秒钟……(沉默)
那男人的声音又响起了,仿佛是在舞台上一样,用一种舞台腔愈来愈浓的声调说着这段台词。
X的声音:只要几秒钟,仿佛你自己在离开他——离开你自己之前还有些犹豫不定似的——仿佛他的那已经变灰、已经变白的影子还扬言要在这里出现——在这同一个地方出现,在这地方你曾经带着过分的恐惧,或者希望——以过分的想象力想象过它,因为你害怕忽然失去这种忠诚的关系……
这说话的声调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暂时不说了。在经过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女演员又开始回答。
女演员的声音:不,这个希望——这个希望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目标。这种唯恐失去这样一种联系、这样一座监狱、这样一段谎话的恐惧已经过去了——整个这个故事现在已经完了。它已经结束——只要再过……
在抬摄第一排观众之后,摄影机仍不停地移动着,它几乎完全正对着观众,把那一排排靠着舞台上的光照亮的毫无表情的面孔重新浏览了一遍。可是移动摄影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对着几个完全不动的观众的头停住了。
下面骤然接上舞台的画面,舞台上光线明亮,舞台景象占据了整个银幕。
舞台上的布景是一个法国式(或意大利式)的花园,使人一看就会想起在过道里曾经看到过的那些图片,事实上这布景完全是模仿其中的一幅设计的。一个用碎石砌成的高台,台后是一排石头栏杆(从这里可以眺望一些在银幕上看不见的草坪),高台的一边是一座雕像,(雕像立在一个方座子上,一个或两个看来很古老的人像,他们的那种正在高谈阔论的姿态似乎具有某祌含义,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另一边是一个柱廊,或者几根柱子,或者是一个花棚的一部分,一个可能会有人从那里走出来的门。
舞台上有两个演员,一个年纪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三十五岁到四十岁的男人,两人都穿着上一世纪的服装。他们都面向着上面讲到的那个道。男人站的地方比女人更靠台里一些。我们只看到他的侧面,女人的影像更是向后偏侧。
女演员接着说完了在前一镜头结束时她以画外音讲的话。
女演员:……几秒钟——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现在回答她的话的,已经不再是从影片一开始我们就听到的X的声音,而是舞台上的那个男演员。
男演员:……永远结束了——剩下的只是这大理石一般的过去,象这些雕像,象这用石头雕刻出的花园——这所旅馆里的许多大厅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人了,旅馆里无疑早已死去的那些一动也不动的沉默的侍者,现在还站在走廊的角落里守望着,沿着这些回廊,在这些无人的大厅里,我向前走着,要去和你相会,我跨过一个个敞开着的门的门坎,要来和你相见,仿佛我正走过两排一动不动的面礼,那些僵硬的、观望着的冷淡的面孔,而我早已在等待你了,永远等待着,可是在我正等你的时候,你也许还在那里犹豫,还一直望着通向这座花园的那一扇门……
这男演员和女演员在银幕上出现以后就一直不动地站着。他们现在不再说话了,可是仍然虼立不动。沉默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阵钟声(几下清晰匀称的钟声)打破了这完全静止的局面为止:男人仍然僵硬地站着,那女人却转过身,不是转向他,而是转向观众(也就是转向镜头)开始回答他的话。
女演员:那很好。(停了一会,并没有向他作任何手势,又接着说)现在我是属于你的了。
在现众(不显露的)的一阵热烈掌声中,舞台幕落了下来。那两个演员仍和原来一样站在那里,并没有向观众鞠躬致意。在掌声中,舞台幕又接连两次升起又落下,可是那两个演员始终没有任何表示。那女人的姿态在这里显得非常特别,完全象一座雕像:抬起胳膊把一只手放在另一边的肩窝上,这姿态必须让人在再见到时能马上认出来。鼓掌声在继续,非常热烈,时间也非常长;接着却又慢慢变成了影片开始时,我们所听到的那种音乐(非常象结束一个悲剧时的音乐),音乐的声调越来越强,最后完全淹没了掌声,掌声在舞台幕最后一次落下的时候,也已经慢慢停住了。下面又开始了一个新的镜头。
从相反的角度拍摄的剧场,剧场的灯光现在已经完全亮了。掌声已经停止,观众们都站了起来。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堆(椅子并没把整个屋子完全摆满)。摄影机差不多是绕着圆圈在这些人群中穿过。少数人还仍然望着那(不显露的)舞台,他们已经不再鼓掌,可是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呆望着前方,仿佛刚刚结束的这出戏把他们给迷住了。这些人一般是单独站着;可是在一堆一堆的人群中也有个别的人摆出一副和他们完全相同的姿态,因而使人感到奇怪:在这一堆人中,有些人(一个或两个)并没有注视这群人中的中心人物。热情、激烈的音乐仍以原来的气势继续下去,完全淹没了人们的谈话声。
摄影机在一个单独站着的女人身边停住,她大约二十五岁到三十岁,面容秀丽,可是流露出一种空虚的神情(我们将用A这个字母来代表她),她身材很高,完全象一座雕像。她的姿态和刚才舞台上的那个女演员在幕落时摆出的姿态完全一样。可是这个固定镜头并不长。
接下去是一组固定镜头,表现出我们刚才已经看到过的那些人群。这些人的姿态完全没有变,或者只有很微小的变动。有些人仍然把脸转向那个并没有显露的舞台。他们的谈话有时很激烈,但始终都非常客气(由于音乐的声音很大,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有几个人所作的手势,看来一定有它的意义,可是我们并不理解(因为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这些手势也都表现得从容有礼。所有这些镜头必须以很快的速度转换。那个单独站着的年轻女人A,至少须要重新出现两次;她一直没有动;在这一连串镜头中,最后还必须插进某一些新的镜头,它们表现的将不是这个剧场,而是这个旅馆见的其他厅房和房间。
这样,接在剧场镜头之后的是一组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拍摄的旅馆内设和住客的镜头。这些镜头都是固定镜头,可是每个镜头的时间越来越长。同时,人物的数目却越来越少,他们在画面上所占的地位越来越移向画面的边缘。这些场景现在只是起着背景的作用。在观众视野的中心,只有一些零碎的装饰品(或者什么东西也没有),人物越来越靠近画面的两边,或者构成一种多少显得比较模糊的前景(肢体的某些部分,从背面看到的头像等等),或者构成一种有组织的人群的背景。
音乐声现在已慢慢低下去,我们偶尔可以听到一些这样一类的零碎字句:……叫人没法相信……谋杀……演员……撒谎……不得不……你可不能……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天……诸如此类。
接着,音乐声完全停止,除了偶尔听到一阵突发的响声之外,实际上是一片静默;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一些较长的谈话的片断,比方象:
……有什么联系:没有联系,我的亲爱的,什么联系都没有,虽然她,或者她可能做过或者说过什么事情,使我们想到……
或者:
……再说那天气也叫人没法想象。一连几个月你就别想出门一步,可是忽然,在你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
或者:
你亲眼见到的吗?
不,是我的那位朋友这么告诉我的……啊,那么说……他告诉你了……
这些谈话的片段本身只是让人听时感到没头没脑。
此外,谈话的声音越来越慢了。这几个镜头的节奏也越来越缓慢了。
这一组旅馆的镜头最后以具有上述一切特点并使人感到极端突出的一个固定镜头结束。这一镜头节奏非常缓慢。在紧靠画面的左方是一个影象模糊的人头特写,它靠近画面的边缘,而且也没有正对摄影机。这就是X,本片的主人公,可是观众在见到他时并不感到他和前面已经出现过的类似人物有什么差别。在画面中心可以清楚地看到以中距离拍摄的一些景物:比方象一个装饰华丽的炉台,上面放着一架九枝烛台和一面巨大的带着精工刻制的边框的镜子。最后,在右边或者在画面的后景中(最好是在通过门洞可以看到的另一个房间里),我们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低声谈话。他们谈话的声音只是勉强可以听到的一些模糊的耳语声。
在前景中的X的头,朝着那个方向转过去,可他并不是骤然转身;摄影机并没有明确表示他的视线的方向:必须只让观众感到X可能是在窥视着那一男一女。那个男人或者那个女人都似乎对X完全没有在意(再说,他的确离他们很远)。
他们的谈话声最初非常模糊,实际上完全听不懂;接着他们的声音慢慢高亢起来,我们开始可以听懂他们的话,特别是那个男人所讲的话,因为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了。
男人:别人?他们是谁?,你不用去管他们在想些什么。
女人:你全知道……
男人:我知道你说过,除了我的话之外,谁的话你都不听。
女人:我现在就是在听你说呀。
在这段谈话进行的时候,摄影机移动,象是使这对男女更处于画面中心一样,可是摄影机却并没有移近他们,因而他们基本上还是停留在画面的后景中。在摄影机这样移动的过程中,X的头部出画面。
从这里往下,人物所讲的话全可以听得非常清楚了(虽然声音是明显地从后景发出来的)。
男人:那么你就听我说说我心里的怨气。目前的这个角色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了。我不能忍受这种寂静、这些墙壁、这种你要把我幽禁起来的耳语……
女人:别这么大声,求你低一点儿说。
男人:你要用来把我幽禁起来的这种耳语,筒直比寂静还要难受。我们俩在一起形影不离度过的这些日子,简直比死亡还要更糟,你和我简直象并排埋在冰冻的花园里的两口棺材……
在他讲最后的几个字的时候,那女人把头转开了;她带着不安的神情向前望着(向着镜头),有时更左右看看(但仍然靠近前方),仿佛她在注意四周是否有人。
女人:别说了!
男人:这座花园的安排是使人感到很舒适的,到处是经过修剪的树丛,到处是整洁的小道,在这些小道上我们一天接着一天,肩并肩漫步走着,彼此只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可是从来也没有彼此挨得更近一些,从来也没有……
女人:别说了,别说了!
那女人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开始丢开那个男人向前走去(这男人,从这个镜头开始的时候就一直是和她一样,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几秒钟之后,那男人决定尾随她。他们俩肩并肩,彼此保持一呎半的距离,朝着摄影机走来。
寂静。我们只能听到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特别是女人的高跟鞋踏在没有地毯的嵌木地板上的声音。
当他们走到画面的前景时,摄影机在原地跟拍,使他们始终处在画框中,他们一声不响地走着,穿过一个个的房间,从另一个方向朝远处走去;他们的脚步声也慢慢消失。
这一对男女——在远处——遇见了两个男人(他们和从影片一开始我们已经看到的以及在以后我们还会看到的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穿着非常高雅),他们并不是从正相反的方向,而是从另一个方向(这两个男人走的路线可能和那一男一女所走的路线正好成一个直角)走过来的。一直以那一对男女为中心的摄影机,现在改而追随着那两个男人,但摄影机变换动作应尽可能地自然。
这两个男人正低声交谈。我们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摄影机跟了他们一段距离,这种跟拍也许并不是十分明显的。有一些人没有一定目的地穿过画面;偶尔有人体的一部分以特写镜头出现。
我们听到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片断的谈话:
……真的吗,那可真有点儿叫人没法相信……
……我们曾经见过面,很久以前……
……我记不太清楚了。那准是在二八年或者二九年……
这时,音乐不知不觉地又慢慢响起来了;这已经不再是影片开始时的那种浪漫的曲子;相反的,这音乐主要是由一些零散的音符或片断的乐曲所组成;音调极不稳定,而且断断续续,表现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另外有一个男人正在观望挂在墙头的带框的图画(那是一幅画着法国式花园的图片,但是从电影上几乎看不出来),当那两个男人从他前面走过的时候,摄影机停住,拍摄前者,另外那两个男人走出画面,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只是那个人的毫无动人之处的背影。在这个画面中(这个静止拍摄的镜头中),除了那个毫无动作的人物之外,我们还看见一面巨大的镜子(和我们在炉台上看到的那一面是完全相同的),也几乎同时看到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对男女的影子出现在镜子中,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停下来,继续着他们的(听不见的)谈话。
紧接着,摄影机从相反的角度,不通过镜子的反映,直接拍摄那对男女。他们仍然和刚才一样站在很远的地方,处在中间的一些华丽的复杂的景物(一排拱门)使他们几乎不为人所注意。我们看到他们在谈着话,可是听不出他们在讲些什么。他们的地位近于画面的中心,稍稍偏左。
X的形象(仍只是一个头,或者稍为多一些)在画面右方的前景中出现。X这时正望着那一对男女。镜头随着改变位置。它微微移动了一下,让那对男女完全处于画面中心。在镜头这样移动的时候,X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在前一镜头的末尾处已变得比较稳定一些的断断续续的音乐,似乎由于缺乏自信而慢慢停止下来。同样,那些现在还可以听到的片断的句子(……1922年的夏天……谁也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想象……)最后也完全归于沉寂,在这一片沉寂中,我们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最初很低,可是慢慢又恢复了正常的高度。
男人:……忍受这种寂静,这些墙壁,这种你要把我幽禁起来的比寂静还要坏的耳语,在这些我们在这里一起肩并肩度过的、永远没有变化的日子里,我们踏着缓慢的脚步沿着这些走廊走来走去,彼此相离只有一臂的距离,可是从来也没有彼此挨得更近一些,从来也没有彼此伸出我们的手,我们的嘴,手臂生来是为了拥抱的,嘴生来是为了……
女人:别说了,别说了!
镜头骤然转变。
新的镜头表现出那一对男女仍在继续他们的谈话。这两个人物仍然站得很远,同时已不再处于画面中心。现在,X的声音代替了那个男人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们现在仍然看不见X)。
X的声音:……这生来为了拥抱的手臂,这生来为了看你的眼睛,现在必须从你的身边转开——转向这些布满另一个世纪的装饰的墙壁。黑色的镂花木板,金色的花紋,磨光的镜子,古老的画像——带着错综复杂的线条的石膏花环——布满图案的柱顶,虚假的门窗,虚假的柱子,用油彩画出的阴影。
当以画外音说出的对话抑扬顿挫地传来的时候,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是无人的旅馆里的某些景色(不必一定是固定镜头):许多客厅、走廊、拱门、柱廊等等,仿佛是镜头在寻找现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的人物。在X的声音完全静止以后,这种寻找活动还必须从容不迫地在完全的寂静中进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接着,我们忽然(不用渐隐)看到一个挤满了人的客厅(它可能,比方说,就是在前面的一组镜头中曾经出现过的一个空客厅。拍摄的角度也完全相同)。
在画面的前景中站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在彬彬有礼地热烈地谈话。他们都穿着晚装。更向前去,是另一群坐着或者站着的人。一切都处于静态中:没有显著的身体的活动。
在这一场戏开头的一部分,摄影机始终未动。那一群人并没有占据观众的全部视野,甚至也并非处在画面中心。
随着这个充满人群的客厅的出现,我们立即听到一阵从一个集会上发出的嘈杂声。但这个集会是非常混乱的,充满了各种杂音,在一片模糊的混乱声中,我们只能偶尔听见几个可以听懂意思的字。从寂静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声音的印象只是由处于背景中的一个人物,在这一场刚开始的时候发出的一声较高的叫喊(和这一景同时出现)造成的。他叫喊的几个字是:
太奇怪了!
在这高于其他声音的一声惊叹之后,我们听到和屋子里的其他声音混在一起的一阵模糊的低语声。那三个男人中有一个跟那个女人讲了几句话,不过他是对着她的耳朵讲的,谁也听不出他讲的什么。
另外一个(就是说,既不是那个惊叹的男人,也不是那个对女人讲话的男人)站在画面中心的男人接着说话了:
一男人:实际上,这事一点也不奇怪。整个这件事完全是他自己开始搞起来的,所以以后的发展可能他当然事先都完全知道。
有节制的大笑声,伴着一阵不太高的惊叹声:啊,那么说……如果真是这样……这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可是这事儿仍然有些滑稽……
在最后这一阵惊叹和笑声中,摄影机开始慢慢移开,移到另一群人的前面停止下来(这群人一般也是静止不动的)。这里又是一对男女。不过比前面的那一对更年轻一些,他们安闲地微笑着。这对年轻人比前面的那四个人离镜头更远一些,可是他们的谈话却可以听得很清楚。
年轻男人:你到这里不很久吧?
年轻女人:可你知道,我从前曾到过这里。
年轻男人:你很喜欢这地方吗?
年轻女人:我?不,那也说不上。(她的话音越来越含糊,到最后几乎完全听不清了)这完全是机会:我们常常回到这里来。我父亲不能不……
摄影机慢慢推近这一对青年男女,同时,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不是越来越高)了。我们看到这对年轻人的一个比较模糊的特写镜头,然后摄影机仿佛是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似地离开他们,他们的说话声完全消失。摄影机在完全移离这对年轻人之后,忽然又停下来从背面拍摄他们。
现在我们又看到那个单独站在那里,现看墙头上的(花园)图片的那个人的背影。可是他仿佛并不是在看画,而是在看嵌着画的那个框子。几乎在同时,他转过头去(我们本来看到的是他的侧影)看一件什么东西(因为那东西所在的地位在画面之外,观众是看不见的),并一直呆呆地朝那里望着(这个镜头是拍得较快的)。
在这一景中,我们听到一些不知是谁说出来的零碎的不甚懂的句子:……扩大自己的影响……无非是老一套的玩意儿……人们总闭着自己的眼睛……一只后跟已经坏掉的鞋……
从这一片混乱声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一个人讲的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可是这是无法逃避的。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紧跟着,仿佛是它的回声那样出现了X的声音,很低,可是很近:……可是这是无法逃避的。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人转过头去观望景外的一件什么东西,仿佛他要看是谁在讲话。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我们听到另一个男人(也是在景外)在换景之前(见下),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敌事你知道吗?
另一个固定镜头:这里所表现的可能正是上面那个人物观看的对象。这里一共有四个人:A(片中的女主人公)、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材很高,灰白的头发,看来很有“风采”,我们叫他M)和另外两个不重要的角色(一个是在前面的人群中已经出现过的男人,另一个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M站在较远的地方——微笑着,屹立不动;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前面已经见到过的那个男人(四十来岁,他的样子很严肃,可是很讨人喜欢)坐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正讲着一个故事。A站在离开那些人稍远的地方;她的眼睛注视着那个谈话的男人;她站立的姿态和前面两次出现时完全一样。
摄影机略为移动了一下,仿佛要矫正这群人在画面中的位置;摄影机继续移动,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是要让A(她现在站的地位略有些偏)居于画面的中心;可是当她已经到画面的中心的时候,摄影机的活动却没有停止,因而所有这些人物,包括A在内,一个接着一个全都出了画面。摄影机继续移动,一直到它移近另一群正在谈话的人为止:两个男人坐着,另一个站在那里(他们仿佛都是我们在前面的客厅的几景中已经见到过的)。坐着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在讲话。
一个男人,接着又一个男人说(他们的话的头半句是在第一群人出现的前一景结束时以画外音说的):那故事你知道吗?(新的镜头。第一个说话人和他的三个听众A、M和一个男人出现在画面上)去年所有的人都在谈这件事。弗兰克让她相信,他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现在是特别来照看她的。当然那照看的方式未免有些滑稽。她是到后来才发现这些情况的:有一天夜晚,他竟设法钻进了(摄影机又继续移动,所以我们虽然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可是说话的那个人物以及和他在一起的那一群人我们全都看不见了)他的房间,仿佛他是无意闯进来的,接着他想出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借口:他说他要绐她讲一讲她房间里的那些古画……那时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可是当时她(摄影机继续前推,我们现在看到另一群人,这里另外有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声音仿佛是接着前面那个人的话)并没有想这个问题。他虽然确实有一份德国护照,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问题。可是他跑到这里来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的亲爱的,完完全全、绝对没有道……
话声被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打断了,那热情、低沉的笑声非常短促,可是完会淹没了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这笑声出现了一两秒钟以后,镜头切出,换上另一个表现包括A在内的那群人的镜头,那发笑的女人就是A。那个讲故事的人和那个年岁较大的女人也在微笑或者大笑。只有M仍然不为所动(或者只露出一丝微笑);他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站在那里。
接着摄影机又朝着和刚才一样的方向开始移动,保持着刚才移动时完全一样的角度,移向站在不远的三个男人。可是这群人,虽然也正好是三个,可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群了。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彼此相对坐在一张小牌桌上,另外一个面向着镜头站在他们两人中间。可是现在这个站着的人就是M,另外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另外那一个是前面讲话的那个人)是X,影片的主人公。这群人中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刚才谈到德国护照的那个人;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讲话了(镜头向这边移动的时候,首先发现的就是他。因为他在接连两次出现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态,因而乍看上去,我们会感到这祥人中另外的那两个人还是原来看到的那两个)。
X和M的谈话,是在摄影机朝着他们移动过来时以画外音开始的。
M的声音:不,现在别玩那个……我建议我们另换一种游戏:我会一种游戏,要玩起来谁也别想赢我……
X的声音:如果你总也不会输,那就不是什么游戏!
M的声音:我也可能输。(略停,M这时出现在画面上;说话的正是他)
M:(接着说下去)……可是一般我总能赢。
X:咱们试试。
M:(把牌一张张放在X前面)这游戏是两个人玩的。我们把牌象这样摆好。这是七张,这是五张。三张。一张。玩游戏的两个人轮流拿牌,他愿意拿几张就拿几张,可是有一个条件,他每次都只能拿摆在同一行里的牌。谁拿最后一张谁就输了。(略停,接着他指着摊在桌上的牌)咱们现在开始吧。
M呆呆地站在那里,样子和在前一景中完全一样,他把牌按照下面的图样摆在X的面前:他们一声不响迅速地玩着牌,完全没有音乐伴奏。X略为想了一下,便从七张的那一行里拿了一张牌。M很快从五张的一行里拿了一张。X想了两三秒钟,然后把七张那一行里剩下的牌全部拿了起来。M仍然连想都没有想,从五张那一行里又拿起了两张。X也从这一行里拿了一张。从从三张那一行里拿了两张。X想了几秒钟,仿佛发现自己已经输了,不禁微笑着把五张那一行剩下的最后一张拿了起来。M从三张那一行剩下的两张牌里拿起了一张。桌上只剩下一张牌了;因为所有的牌都是背放的,我们并没有看见这张牌是什么。然而,在他们正玩牌时,摄影机已慢慢推近桌边,对着这最后剩下的一张牌停了一会儿,仿佛它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这个镜头从头到尾一直是无声的,只有A的笑声(A是看不见的)曾暂时打破这宁静的气氛,在桌上为X剩下最后一张牌的时候,A又和刚才一样笑了几声。这笑声一直延续到这个镜头,结束以后才完全停止。
在笑声停止以前,我们看到A的上半身的特写镜头。她脸上完全没有笑意,脸色阴沉,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显得很美。可是我们却还能听到她的笑声,笑声延续了几秒钟。这时只有A的形象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在她的后面远处还是一两群人的背影,那人群一部分已经廷伸到镜头外。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们又听到了X的声音(X现在是看不见的),还是那样低沉而直接、清晰而冷漠,镜头的位置并没有变。
X的声音:你还是那样。仿佛我们是昨天才分开似的。
在这句话说完之后的几秒钟,A向一边转过头去。我们本来看到的是她的正面,现在看到的却是她的半侧面。毫无疑问,她现在正在望着观众所看不见的一件东西。接着我们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谈话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男人的声音:这些日子来,你的情况有些卄么改变吗?
年轻女人的声音:什么变化也没有,正象你已经看到的,你不是说我还是那样吗?
男人的声音:你还没有结婚?
在对话时,A仍然毫无表情,她的眼睛还一直注视着原来的方向。
在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之后,镜头突然转变;新的镜头所表现的可能就是A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东西(但我们并不能肯定)。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同一个客厅里的另一个角落,在画面的中心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也许是我们已经见到过的某一个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她就是上面出现过的那一对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可是他们完全居于后景中,离我们非常远。他们说着,笑着,等等。他们还不停地走着,现在又向前走了两步。他们继续着上面的谈话,而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近在耳边。
年轻女人:啊,没有!
男人:你错了。这样的生活才真正有趣哩。
年轻女人:我喜欢自由。
表现这对男女的另一个镜头,人物离摄影机很近,而且是固定镜头(仍在原来的地方)。他们继续谈着,声调轻松愉快。
男人:那么,在这儿怎么样?
年轻女人:为什么不在这儿呢?
男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年轻女人:你是说,可以自由。
男人:可以自由,对,可以特别自由。
年轻女人:你还是跟从前……
这男人和这年轻女人朝着画面的一边走了一两步,A出现在他们的后面,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仍然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面向着摄影机(是否可以让她的形象虽然离镜头较远却愈变愈清楚,而在前景中的那两个人物却反而愈变愈模糊?)。
那一对男女又向前走了几步,因而在那个年轻女人说完最后半句话时,他们离开画面。女的声音立即停止。接着我们又听到了X的画外音:
X的声音: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美。
摄影机开始向前移,离A越来越近,可是这时另外一些人物出现在镜头和A之间,A完全消失。
表现走廊和客厅的一些固定镜头;这里那里都可以看到一些人。在背景的一边我们还可以看到A;可是她向一边走去,很快就离开了画面。
同样形式的另一个镜头:比方说,一座装饰华丽的楼梯。这里仍然有几个人物在活动,可是已经不象前一景中那么多,而且A也不在那里。
紧接着是三四个固定镜头,表现出旅馆中某些富有特色的景象,其中有一些可能在电影开头的一部分中已经用过的。画面中的人物越来越少。背景本身的重要性越来越增加。这些镜头必须以很快的速度一个紧接一个出现。
在这些镜头出现时,或者在转换镜头时,我们不时听到一阵比如象哑声电铃、电铦铃、自动门开关等等刺耳的声音。这些声音的出现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和镜头所表现的内容也没有什么联系。所有这些声音都必须是观众想象不到的,但从情理上讲又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它们全是我们在一个旅馆中常常可以听到的声音。此外,它们既要非常清晰,又要显得已被地毯等等所减弱了一样。最后,这些声音必须是从一个寂静的后景中发出的,为时不过几秒钟。
这一组镜头的最后一个也是固定镜头,只是时间稍嫌长一些。在远处,我们看到有一个人。那是A,她的姿态仍然和第一次在影片中出现时一样。
在这个镜头中已经完全听不到刚才说的那些嘈杂声。在几秒钟的绝对沉寂之后,我们又听到了X的声音,声调和前面完全一样,只是甚至更低沉了一些。
X的声音:可是你仿佛完全不记得了。
A迅速地左右着看,仿佛要找出是谁在谈话。
两三个客厅和无人的厅堂的固定镜头,这些镜头可能是要让观众看到A刚才左右观望时所看到的景象。
现在画面空无一人;在这一段中,甚至连家具也越来越不清晰了。
(基本的情况是这样的,在那个男人和那个年轻女人消失以后,画面上可见的人物一直在不断减少:最初是一些零散的人群,接着是很少几个单独出现的客人和神情呆滞的侍者,再接着是A一个人,再接着是无人的空房间,再下去就是没有任何陈设的门窗、墙壁、柱廊、壁花等等。)
在这组镜头中,也可以插进一个法国式的花园的镜头,这个镜头仿佛是误插进去的(那是这个花园的极有代表性的一部分,我们可以看到一排石头栏杆和一些雕像等等,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在这些同定镜头中,我们听到了音乐声,音乐声最初较低,慢慢越来越洪亮,都是由一些不联贯的乐曲组成的(有钢琴,有打击乐器或一些古典乐器),断断续续,夹杂着一阵阵时间长短不一的沉默(仿佛是分段的乐曲似的)。当摄影机开始慢慢移动时,音乐声仍照常继续,音量也并没有增高。
摄影机慢慢推近最后那个画面上的一个装饰花纹——这花纹非常复杂,带着滑稽可笑的上一世纪末的情调,它所在的位置,大概比一般人的眼晴要略高一些:它可能是一个灯架,或者是雕刻在墙头上的一段花边,或者是廊柱顶端的一些花纹,也或者是一片雕花的天花板。这是仰拍镜头,就象是一个(看不见的)人物在仔细观察这花纹的细部。但是摄影机慢慢推近那花纹(其接近程度甚于一个中等高度的人用不着站在梯子上就可能看到的),然后又绕着这片选定的花纹的四周移动,以使我们看猜它的全部结构,完全象建筑学的教学影片一样。音乐又接着演奏了几分钟,然后我们听到了X的声音,最初很低,接着又慢慢恢复到正常高度,而音乐声却恰恰相反,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消失。X的说话声,仍和前面已经几次听到过的一样,柔和、冷静、清晰,而且仿佛近在耳边。
X的声音:这些古怪的装饰品你是早就很熟悉的,这竖花哨的门框,这些装饰花纹,这个拿着一串葡萄的浮雕的手臂……这个向外伸着仿佛要抓住一个要掉下去的葡萄的手指……
(这几句话,在这里提出来只不过作为一个例子。这段话应该是和这一景具体表现的景象完全一致的。)这一段描写必须显得非常客观,使人听来好像是艺术观摩片中的“解说词”,接下去又说到“你”。
X的声音:在那只手的后面,你看到了一些树木……完全象一座花园里的青翠的树叶,它们仿佛正在那里等待着我们一样。
当X的声音提到树叶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看到树叶。只是在他的那段话说完之后,摄影机才开始作必要的移动(最好是横摇)以便让观众能看到树叶。
这时候,在画面的下角出现了一只男人的手,伸出食指,指着那些枝叶状的花纹。同时我们听到了A的笑声,笑声很短,可仍然是同一个调子:一种热情的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可是非常文静。
摄影机立即向下摇拍。我们先看到了X,接着又看到A,X正在向A解说那枝叶状的花纹(那手就是他的手,说话的声音也是他的声音)。他们带着半玩笑半严肃的表情讲了两句话。
X:这些东西你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吗?
A: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向导。
镜头继续移动,很显然现在在那里的并不仅是X和A两人;特别是那里有三个人聚在一起,离他们非常近。那三个人中包括M,他站在稍微靠边一些,留意着X的举动(可是表面上却并非如此:这一点得由他的偷偷摸摸的神情表现出来)。在场的另一个人物接着对A说:有一句成语你是知道的:从广场上到船上……
X:(仍继续对A谈着话)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可看的东西可太多了。
骤然切入:虽然X和A仍然彼此站得很近,显然在画面上占据的位置和前一景完全一样,可是这里的景物却完全改变了:这是一个正举行舞会的客厅;X和A夹在其他一些跳舞的人群中边跳边讲话,可是跳舞的人并不很多,所以他们一对对很自由地跳着,谁也碍不着谁。
A的第一句话,仿佛还是前一景中那段谈话的继续。
A:我不想去看。这个旅馆还有那么多秘密吗?
我们逐渐听到了舞厅里的嘈杂声和伴舞的音乐声。
X:多得说不完。
A:瞧你那样子多么神秘!
舞厅里的嘈杂声和伴奏音乐声现在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可是那些跳舞的人一般都很安静,那音乐也非常柔和。X没有回答她的话。
A:(接着说)你干吗那样呆呆地望着我?
X没有马上回答。又经过了一阵沉默之后,他低声说:
X:你好象完全不记得我了。
这是一个固定镜头,在几次变换角度之后,由于一对对跳舞的人不停地移动,X和A已慢慢退到后景中。在X刚刚说完上面那句话,A不禁惊愕地望着他的时候,其他一些跳舞的人来到前景,把他们完全遮住了。
在我们已经完全看不见他们之后,这个镜头,还延续了几秒钟。
接下去是那充满跳舞的人的舞厅的更全面的图景——这是从尽可能高些的地方拍摄的。我们看到一种缓慢的、有节奏同时也很有秩序的活跃情绪,使人想到梦境中的活动。他们所跳的舞是一种庸俗的、老式的舞(最好是华尔兹)。
我们听到在一般舞场上可以听到的脚步声,可是那声音一点儿也不显得混乱。音乐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稳定。那是一只非常响亮的豪放的华尔兹舞曲,由许多弦乐一起演出。
在音乐达到高潮之后,一个无声的、固定镜头突然插了进来。五六个人并排站在一个打靶的廊子上。他们都没有穿晚装,可是尽管这样,也并不显得比别人穿着随便一些(他们穿着深色的吸烟时穿的上衣)。他们面向镜头,背对着(看不见的)枪靶站着。他们一动不动僵硬地站在那里,两臂下垂,右手握着手枪,枪口朝下;他们象立正的士兵一样,两眼正视前方。谁也不动一下。
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五秒钟或者甚至十秒钟),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忽然转过身去,举起手来开了一枪,他根本没有认真瞄准。紧接着,第二个人也和他一样动作一番。接下去,第三个,第四个等等。我们可以假定在每一个人的前面看着一盏信号灯:信号灯一亮,他就马上转过身去,可是观众始终都没看到那些信号灯。
手枪的声音有规律地一声接着一声。子弹的爆发声很剧烈。在这枪声中(紧接在每一声枪响之后我们总听到枪弹打在枪靶后边的铁板上的声音),我们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下接新镜头:一排枪靶。头几个已经打得都是窟窿了。后面的几个还很完整,只是靠近红心的地方有一个洞,它们彼此间的距离是完全一样的。在画面上,只能看到六七个靶子,可是在拍摄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让观众感觉到它们的总的数目决不止六、七个。
枪声(和枪弹打在铁板上的声音)在这一景中,一直有规律地继续着,也许是每隔三秒钟一枪。在前一镜头中一共响了四枪。这个镜头,是以一声枪响结束的。
新的镜头又表现出一排面向镜头的打靶的人,手里拿着手枪,枪口朝下。枪靶在他们的后边,观众无法看到。这一次也同样只能看到六个人,或者稍微多一些。可是和前一次一样,一定要让观众感觉到在他们的两边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在画面上所看到的只是一长排人中的一部分。(在上一镜头中,这一排人只可能向一个方向延伸——也就是说,在最后一个可以看见的人的旁边还会有人;可是在第一个人的前边就再没有人了,因为在他开枪之前,我们并没有听到枪声。)
虽然画面上的人物的位置和前面的镜头完全一样,他们并不完全是刚才的那些人:现在可以看到的是这一排中的第一个人,原来是在那一排的中间;其他人也按照一定的秩序改变了地位;因为在前面的镜头中看到的那一排打靶的人,有三个在这个镜头中还可以看见,跟在他们后面的却是新露面的另外三个人。这新露面的三个人中的第一个就是X。
在经过片刻的諍止状态之后,和前面的镜头完全相同的情况又重演了一次:这些打靶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转过身去,开一枪,然后就一直面向枪靶望着(也就是说背向着镜头)。他们的动作和前面的镜头一样显得非常机械,可是节奏却快多了(也许是由于镜头拍摄的速度加快了)。这个镜头在X转身开枪的时候截住。
这一场戏,在枪声再次开始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声音的,这一点和前面的一场有点不同。前面的一个镜头(即观众看到枪靶的那一镜头)是在一声枪响中结束的。紧跟着的那一场(也就是第二次出现一排打靶的人)最初也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可是,在三、四秒钟之后,我们就(逐渐)听到了清晰的钟摆的嘀嗒声。
在这嘀嗒声慢慢可以完全听到,甚至声音已变得很大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一阵新的枪声的第一响(虽然画面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动:一定是在银幕上看不见的一个打靶的人开枪了),接着传来第二声枪响(显然是另一个看不见的打靶的人在开枪,因为所有画面上的人都完全没有动);在这个时候,画面上看得见的第一个人才转过身去开枪,于是我们听到了第三声枪响和枪弹打在目标上的声音。
这一串动作可以很快地进行,或者相反,也可以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慢慢加快,但最初一段时间的速度一定要和前面的镜头完全相同。这个镜头在X刚刚转身时截住,这最后一声枪响是听不见的。
接下去是三个短促的固定镜头,它们必须按照前一景中的枪声的节奏,顺序出现:
1)一个枪靶的特写,在它的两边可以看到其他的枪靶。
2)X的面部特写,神情呆滞、安详,也有些紧张。
3)具有该旅馆特色的客厅和走廊的景象,画面上没有人物。这个镜头和A单独出现的那个镜头完全一样,A曾经出现在这一画面的后景中,即表现许多客厅、走廊和楼梯的一组镜头中的一个(画面上的人物慢慢越来越减少了)。在所有这些旅馆的镜头中,始终也没有出现过窗户;至少我们决没有看到过旅馆以外的景象,甚至连一面玻璃窗也没有见到过。
就在这同样的画面上,A从后面走进来(走出了许多阴暗的纵横交错的通道:一排排的门和廊柱等等)。她只朝前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她望着镜头,那姿态完全象她开始出现时我们所说过的一样(仍是从电影一开始时的那种姿态)。
现在再听不到枪声,也听不到时钟的嘀嗒声了。在这三个镜头中前两个是无声的。只是在每次转换镱头的时候,我们听到一声门响,这门声是我们在那一阵令人厌烦的嘈杂声中已经听到过的。门声并没有引起巨大的回音,却只是一声很清脆的响声,仿佛锁簧入锁的一声微响。第三个镜头是一个空荡的房间,最初也是沉寂的,没有音乐的伴奏,不一会A从画面的后面走了进来。接着我们听到一声枪响,枪声很远而且很低沉。A就是在这一声枪响时停住脚步的。接着又是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
在大约五、六秒钟之后,我们又听到了X的画外音,最初很低,可是很近,接着当镜头开始向A栘近的时候,那声音又逐渐提到了正常的高度。
X的声音: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腓特烈巴德的花园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又继续说下去,仍然很近,可是已经高了一些:
X的声音:你离开所有其他的人,单独靠在一排石栏杆上,你的一只手臂扶在栏杆上。你的脸略略转向一边,望着花园中心地带的宽阔的道路,你并没有看见我向你走过来。只是在我走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被你听到的时候才引起你的注意,你马上转过头来了。
A仍然一动也不动,摄影机以极慢的速度稳定地向她移近的时候,她始终面向着镜头。在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的时候,A曾经显出某种紧张的神情,可是接着(马上,慢慢地)又现出了极其安详的神态。镜头最后表现她的脸部特写,她的脸非常光滑(它似乎只是给人一种美的感觉,毫无表情,“闪闪发亮”)。这个固定镜头持续了一段肘间,这时我们听到景外继续讲述着花园的景象和A独倚栏杆的姿态的X的声音。
接着A微微动了一动,她把头低下来,嘴边和眼角露出一丝微笑。她最后满脸露出笑容,用一种疏远的极有礼貌的声调说:
A: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你一定弄错了。
就在这时候,摄影机向后拉了几步(并向一边转动)于是我们看到画面上并不只是A一个人:X就站在她的身边;离他们不远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是我们曾经见到过的一些旅馆里的住客(比如象那些掺杂在没有M在场的人群中的客人们)。X接着回答她的话,他的声音,在他继续说话的时候,已经和他嘴唇的动作完全吻合,但画面上所表现的却仍然是进行这段对话时的所在地(旅馆里的一个客厅)而不是X所讲的花园里的景象。
X:你应该记得:那时在我们身边的是许多带着高座儿的石头雕像,其中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穿着古典的服装,他们的淡漠无比的神情仿佛表现着某种特殊的意义。你问我他们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不禁胡乱猜想着,我当时对你说,那可能就是你和我。
A早已露出微笑的脸,不禁开始大笑了,那是一种有礼貌的感到开心的笑,但很快就又停住了。X接着说:
X:接着你就开始大笑了。
摄影机继续横摇,当X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A已经出画面。摄影机按照原来的方向缓幔而稳定地转动着,让我们看到其他的一些人物,而这时X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补充说:
X:我喜欢——我过去也非常喜欢——听你的笑声。
接着X也出画面,可是他的声音,仍以同样安详和肯定的声调以画外音继续出现。这时画面上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全站在那客厅附近(有正面的,有侧面的,也有一些人的背影)。
X的声音:我们身边的那些人向我们走过来。其中有一个说出了那雕像的名字;那是一些神话人物;是古希腊的神人或者英雄,或者是某个寓言中的人物,或类似的传说中的人物。你已经没有再听下去了,你仿佛已经心不在焉。你的眼神又一次变得那么严肃而惆怅。你微微转过脸去,又望着那宽阔的道路。
已经出现在画面上的那些人物现在看来仿佛是在一起聚会的一群人,而X本人(他的声音我们还可听到)竟也和他们在一起,虽然由于摄影机一直是向着一个方向移动,它是不可能复现出已经出现过的画面的。我们从背面稍偏,甚至是正背面看到了X的身影,观众无法肯定他是不是还在说话。同时,他的声音也很快就停住了。
当A又回到画面上来(这话也同样适用于X,不然他在这时又出现在客厅里的这个地方,从道理上讲就显得说不通了)的时候,摄影机停止移动。A的姿态正好象X的声音刚才所描述的一样:略偏着头站在那里,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远处,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X自从再次出现在画面上就一直一动也没有动,他正呆呆地望着她(在观众看见她以前,他就已经是在望着她)。
这一固定镜头延续了几秒钟。X和A始终不动;那一群人中的四五个人,大都背向着镜头,让观众无法看见他们正在观望着一件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张桌子。另外一些人散立在左边或右边(也许还有前面?),都属于观众不能完全看见的另外几帮客人。
我们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这不是X的声音,而是那群人中的另外一个人。那声音显得很遥远,因为说话人是背向着镜头的(我们看不见他,他也许是坐在桌边):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四、五……一、二、三……(这些数目字是一个一个分得很清楚的;虚点表示相当着重的停顿)。当上面的最后的一个“一”说完的时候,镜头马上改变了。
新的镜头从相反的角度表现出居于画面中心的那一群人。X这时面对镜头(他仍然没有动,脸转向一边朝远处望着,可并不是望着他们那群人中的中心人物):他附近还站着另外一些人,可是他在他们略后边一些。X仍朝原来的方向望着;可是人已经不在那边了,她已经不在那一群人中(在改换镜头的时候被遮掩住了)。我们现在看到两三个人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他们刚才也是杂在我们从背面看到的那群人中的。桌上只有一个烟灰缸、一个几乎已经空了的火柴盒(盒盖放在一边)和按照上面所说的图形摆在一个坐着的人物(一个男人)面前的十六根火烧。M站在他的对面,朝着桌子那边微微弯下腰去。X几乎是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最理想的是让观众能对摆在桌上的火柴看一眼(从稍高的地方拍摄,要让观众看得很清楚),并能同时看到那两个参加游戏的人。只有X眼睛望着一边,而所有其他的人,相反的,都聚精会神地在看着游戏的进行。
接着X也转过头来,和其他的人一样望着桌上,而在同时,我们又听到他的画外音,仍用那种客观叙述的声调接着说完了他刚才沒有说完的一段话:
X的声音:接着我们又一次分开了。
桌面的特写(桌面是光滑的红木,或者别的一种非常光亮的木料),桌面上是分行摆着的那十六根火柴和参加游戏的那个人的手,也许还有放在桌边一动也不动的其他的人的手。游戏迅速地进行着,M的手动作非常迅速,那另一个人的手却露出明显的犹豫:虽然动作也相当敏捷,可是在作出最后决定前,总是在那几排火柴之间晃来晃去。它们在拿火柴的时候,或者用手指把火柴拣起来,成者把它们拨到桌子边上去;M始终只采用第二种办法,把拿出的火柴变成两个小堆分别摆在桌子两边。
坐着的那个参加游戏的人首先拿走了单独成行的那根火柴。M从三根的那行里拿了一根。坐着的那个人从七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五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坐着的那个人从三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七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坐着的那个人从五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七根那一行里拿了三根。坐着的那个人从五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三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坐着的那个人从七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五根那一行里拿了两根;现在在坐着的那个人的面前就剩下一根火柴了。
在游戏进行的时候,除了火柴在桌面上滑过时所发生的轻微的声音和其他类似的“合乎实情的”声响之外。一切是在一片寂静中,那轻微的声响只使得那寂静具有某神特殊的性质。在游戏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听到一阵电铃声,响声很近,并不因为距离较远和地毯的吸音作用面显得低沉,这声音延续了几秒钟,一直到转换镜头为止。镜头一改变,那铃声也就立刻终止。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新的镜头,又让我们看到了按照那图形重新摆好的十六根火柴。这一画面和上面的火柴游戏开始时的画面是完全一样的。
可是这一次,那个坐着的参加游戏的人的手,在经过几秒钟的犹豫之后,落到桌子上来,五指伸开,在那些火柴上蹭了一圈(动作并不很快),把原来摆好的火柴全给搅和乱了。同时他用一种相当清晰的声音说:算了,这是不可能的。
从观看的人中发出几声低沉的感叹声,有些人马上就散开了。
新的镜头从较远的地方继续表现那场戏,现在已不仅是那张桌子,同时也看到了参加游戏的人的身体以及其他那些在一旁观望的人。游戏结束,在那些观众中引起了各种各样的动作。坐着的那个参加游戏的人站起身来走开了;别的一些人也纷纷离开;这群人现在已逐渐分散开了。在这时候,现在还站在桌边的X却向桌上零乱的火柴伸出手去,慢慢地,很仔细地又把那些火柴按原来的样子排列起来。他靠着桌子站着,低下头来,聚精会神地望着那些火柴。从背面拍摄的M却已经站直身子向后退了几步;他交抱着手臂,或者摆出另一种类似的姿态,对X望着;他一声不响,神情呆滞。
这个新的镜头一开始也夹杂着许多和前面类似的嘈杂声:一把扶手椅被搬动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咱们出去走一走……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我们只能听懂这样几个字:……还没有到……
接着又是一阵电铃声,和刚才听到的完全一样:近在耳边,可是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铃声继续了三、四秒钟。接着是一片沉寂,这时X已经把火柴摆好,呆呆地对着那一行行的火柴望着。现在我们听不到任何人说话或行动的声音。正在这个时候X抬起头来说:
X:要是你先拿行不行呢?
M马上松开他交抱着的两臂,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有礼貌地作一个手势,表示完全可以,他带着同样的神情一弯腰在桌上拿起了一根火柴;他一直以同样迅速的动作拿着火柴。而X在拿火柴的时候动作却相当迟缓,可是倒也并没有显露出犹豫的神情,而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尽管另一方而他仿佛也在聚精会神地玩着这个游戏。
M首先拿掉了单独成行的那根火柴,X从三根的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五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X又从三根那一行里拿了一根,M从七根那一行里拿了两根,X拿掉了三根那一行里最后一根,M从七根那一行里又拿了一根,X也从七根那一行里拿掉一根,M从五根那一行里拿掉一根,X从七根那一行里拿掉一根,M从五根那一行里拿掉一裉,X从七根那一行里拿掉一根,M拿掉五根那一行里最后的两根。剩下该由X拿的火柴就只有一根了;七根那一行里的最后一根。
在X刚开始拿第一根火柴的时候,他的声音,仍然是原来的那种声调,又开始以画外音出现:
X的声音:我又一次孤独地向前走着,走过同样的这些走廊,穿过同样的这些无人的房间,经过同样的这些大廊柱,同样的这些没有窗户的画廊,我跨过同样的这些门坎,向前走着,仿佛完全出于偶然,在这座迷宫里重新走过我已经走过的道路。
游戏的最后的一部分是在寂静中进行的;X的声音已经停止,我们再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组移动镜头,表现出许多静止不动的人物。旅馆里的一群群僵硬不动的人,他们并没有什么神秘色彩,只不过没有任何动作;但这并不排除他们中有些人采取一种很不自然的姿态,使人怀疑到,虽只是隐约地怀疑到,他们失去了动作的能力:一种不太平衡的姿态,一个没有完成的手势,一种很不舒服的休息的姿态等等。摄影机围着他们摇拍,最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仿佛它是绕着蜡人馆里的人像绕了一圈。也许只是因为摄影机的活动才使得那些静止的人物显得有些离奇。
摄影机拍的这第一群人就是前一景中的那些人:玩火柴游戏的那些人和那张桌子。M这时已站直了身子,又把两臂交抱起来。X向桌上最后的一根火柴伸出手去,但在半道上停住。一两个好奇的旁观的人还呆在那里,可是他们的眼睛已经在望别处。摄影机细致地显露出他们的形象,而在这时X的声音又以画外音继续说话了(这时我们在画面上已经看不见X了。在我们看到X和M以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X的声音:接着,这一巨大的旅馆里的一切又一次被人完全抛弃了,到处是一片空虚。
从这镜头结束,直到下一镜头开始以后,一片沉闷的寂静始终统治着一切。
接下去是穿过许多客厅、厅房、画廊和走廊拍摄的其他一些镜头。几个人坐在一张桌边,面前都摆着满杯的酒。他们的姿态很悠闲,可又显得有些不自然。也许他们只是感到有些厌惓了。他们并没有望着酒杯或彼此相望,许多人望着远处,可又并非朝着同一个方向。摄影机绕着他们缓慢地移动着;可是拍摄速度仍然要相当快,以使这些人物的静态不致显得过分离奇。
相似的镜头:站在门边的一群人、酒吧间里的一群人、正玩着桥牌的一群呆滞不动的人(他们也许正在思考着一张很难打的牌)等等。所有这些镜头具有电影刚开始时的那些镜头的特点:装饰华丽的背景建筑、晚装、严肃的神态、阴暗而清晰的画面。这里也有许多僵直不动的侍者等等。
X的声音在停止了一阵之后,随着新的画面的出现又开始响了起来,仿佛是在对它们进行说明。可是两者之间又只有很少几处是彼此吻合的,他所说的和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常常并不相符:椅子上有人坐着,酒杯里装满了酒,写字台的抽屉上挂着钥匙,送信人刚刚交给一个年轻女人一封信等等。
X的声音:无人的客厅。一条条的走廊。一间间的客厅。一排排的门。门。客厅。空着的椅子,高背的扶手椅,厚重的地毯。厚重的帷幕。楼梯、台阶。一级接一级的台阶。玻璃容器,始终没有人动过的容器,空的酒杯。掉在地上的玻璃杯,三、二、一、零。玻璃板壁,许多的信件,一封丟失的信件。按照各自的地位挂在钥匙板上的钥匙,按照房间号头依次排列着的钥匙,309,307,305,303。九枝灯。九枝灯。念珠。没有涂水银的镜子。许多的镜子。一眼望不到头的无人的走廊……
接着声音完全停止了,一直到摄影机离开这一群人向另一群人移近:这一群是三个男人,他们站在一个敞开着的门口(这是一个装饰非常华丽的门,三人中有一个倚在门边站着)。在表现这新的一群人的画面刚刚开始的时候,X的声音又开始出现,仿佛他一直在等待着宣告这新的画面的出现。
X的声音:而且这花园,也和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是空的。
这个场面和下一个场面一样都没有说话声。最初是一片寂静,稍后我们便听到在影片开始时已经听到过的那种由零散的乐曲组成的音乐:这是由各种乐器(钢琴,打击乐器、管乐器等等)一起演奏的一种分节的乐章。对于不懂音乐的人说来,它给人的印象是,“结构混乱”更多于“音调不谐”;它必须既显得很混乱又显得很认真。
这一组镜头里的最后一群人,出现在影片开始时我们已经看到过的(紧接在片头后面的那一组移动镜头之一的)一个画面中:那就是当镜头从那巨大的画廊经过时,我们曾经扫过一眼的一个横贯的走廊或和画廊接连的一间厅房。摄影机已经象对前面的几群人一样,围绕着那些僵直的人绕了一圈,现在自然又回到我们在影片开始时已经看到的这个画廊里。它仍沿着原来的路线朝前移动;这画廊,和我们头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样,一个人也没有。那一张剧场的海报照旧贴在那里,上面仍然是我们原来看到的那几个字:“今晚最后一场……”
可是这一次,摄影机的移动,并非以进入剧场告终。在画廊的尽头它走上了似乎看不出什么差别的另一条路,最后来到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里,这里有许多空着的座位,三五成群摆在一起的靠背椅和扶椅,有些椅子中间摆着桌子,有些就是几张椅子放在一起。听有这些座位上都没有坐人,屋子里完全是空的……或者说几乎是空的:有一个女人坐在一圈椅子中间的一把扶手椅上(就是说,她仿佛是在跟一群人谈话,可是其他那些椅子上并没有人)。这个女人就是A。她正拿着一本小巧的硬面的书在读。摄影机从她的正面慢慢向地推近。
音乐声已逐渐消失,我们又从画外音听到X的声音,最初很低,可是仍然很安详、坚定,但并不过于热情。
X的声音:那是去年的事。
沉默。接着,A仍然毫无动作地读着她的书,于是X的声音又接着说下去,声调和原来一样,只是略为高了一些。
X的声音:难道从那以后我已经完全变了样儿吗?——要不就是你故意装着不认识我?
A微微抬头,把书半合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呆呆地望着她前面的地板,身子完全没有动,现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摄影机已经移得离她很近了,现在完全停住。
X的声音:已经有一年了——也许还要更久一些一一至少你并没有任何改变——你的眼睛仍然带着那种沉思的神态,我仍然看到你那同样的笑脸,听到你那同样突然爆发的笑声,你仍然和过去一样常常伸出你的胳膊,仿佛要推开什么东西似的,一个孩子或者一根树枝儿,你同样地常常慢慢举起你的一只手来把它放在你的肩窝上……而你现在所用的香水也仍然和原来的一样。
A在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抬起头来看着摄影机,摄影机的高度和一个站着的男人差不多。
紧接下去的是花园里的一个镜头。和在此以前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一般比较阴暗的画面比较起来,这一画面是非常明亮的。灿烂的阳光,不太长的明晰的日影。画面上的景象是一个法国式的花园的一角,它的许多特色和那油画上所画的完全一样:这是一个没有种植任何蔬菜的真正的花园(只有一些平整的正方形的草坪、按各种几何面形修剪过的树丛、宽广的石子路、石头台阶、镶有石栏杆的高台),这里那里是一些立在相当高的方座上的雕像:穿着古装的皇帝和皇后、神话人物,他们都摆出一种严肃的呆滞的神情,仿佛有着某种虽明确但又无法理解的意义;这里也有一些没有雕像的空座子,上面雕刻着某些雕像所表现的故事的名称。
这地方完全是空的:没有一个人来往。摄影机长时间慢慢地向一边摇拍,表现出由近及远的一条条小道,一排排修剪得非常齐整的圆锥状的树丛等等。
X的声音:想一想吧。那是在腓特烈巴德的花园里……
镜头在一个孤独的人物前面停止下来,那是一个女人,斜倚在石头栏杆上。她就是X,身上穿的衣服和她坐着看书的那一镜头完全一样。她身后的背景和影片开始时那剧场的场面非常相象。
X的声音:你那时离开所有的人独自个儿呆着。你微微斜着身子倚在一排石头栏杆上,并伸出你的手臂,把手扶在上边……
声音最后停住。X达时的姿态并不象那段对话里所说的那样:她这时是站着,可是站得离栏杆很近,并且是完全直着身子(就是说,她的身子和栏杆的平顶保持垂直,她越过栏杆向远处望着),摄影机这时是在她背后稍偏的部位。不久她改换了一个姿态:朝栏杆后面退了一步,略略侧过身子,伸出一只胳搏来,把手扶在栏杆上(刚才她的两臂都自然下垂着),注视着花园中间的通道;这时她的背就正向着镜头了。在她身边不远是X曾经讲过的那些石像。A和镜头之间的地面是用碎石铺砌的。等A一改换新的姿态,X的声音立刻又出现,仿佛他就是在等着她摆出这一个姿态。
X的声音:你现在正望着花园中间的通道。
在短暂的(几乎是不容易觉察出来的一两秒钟的)沉默之后,有一个声音越来越近了:这是非常典型的男人走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这脚步声很快就可以听得非常清楚。可是在我们刚刚能听清楚后不久,它却又忽然停住。
A听到这个声音,就慢慢柔和地转过身来面向着镜头,可是她仍然保持着一种非常冷淡的表情,仿佛她并没有看见什么人。此时,X也并没有在画面上出现,我们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X的声音:我曾经向着你走过来。(短暂的沉默)可是我在离开你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停住了,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你。——你向我转过头来了。可是你却象没有看见我似的。——我不停地望着你。你却并没有任何表示。我当时告诉你,你看来精神非常旺盛。
在“旺盛”这两个字说完之后,X的脸上出现了几秒钟的犹豫,然后露出笑容,但这是一种心不在焉的笑,并不象是有意对任何人发出的。
同时,在X的声音还没有停止的时候,镜头已开始朝着石像的方向移动,最后让石像占据着画面的中心,而A相反地却带着她那呆滞的笑容慢慢出画面。
X的声音:你却只是笑而不答。
画面虽然仍以石像为中心,却并不是静出不动的。它开始沿着石像转动,其距离和高度正好象一个普通的参观者(就是说,我们是从下边抬起头来观望那石像的)。
接着是一组固定镜头,它们让我们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看到了那石像,这是从假想的任何地方都可能存在的观望者的角度拍摄的,有些甚至是甶空中往下看(这种角度对于在地上行走的人来说当然是不可能的)。
当X对石像的姿态所表示的意义作着详尽的解释的时候,镜头角度的变换表示出他当时活动的情况。在X讲话的时候,在人发出一阵笑声之前,我们始终只看到那些石像,X和人一直没有在画面上出现。
X的声音:因为无话可说,我就对你谈那石像。我对你讲那个男人是要阻止都个年轻女人,要她千万别再朝前走: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什么——毫无疑问,他发现前面有危险——所以他作出那个手势,要让他的同伴停住。可是你却回答说,在你看来,仿佛实际是那个女人看见她前面有一件什么东西——而且是一件什么非常神妙的东西,所以她伸出手来指给他看。
可是我们两人的说法并不是矛盾的:这男人和达女人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很多日子了。他们现在来到了一个悬崖的顶上。他阻止着他的同伴,不让地走近悬崖的边缘,而她却指点着他们脚下一直伸向天边的大海。
接着你问我他们的名字叫什么。我回答说那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同意我的意见,开始念叨着他们的名字,我想你多少是有些在那里胡乱猜测……匹鲁斯和安德罗马希,海伦和阿伽门农……接着我说,那也可能就是你和我……(短暂的沉默)或任何别的人。
在他说着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们听到A的笑声,那笑声和从前一样,可是时间更长,更轻快。
在她的笑声快结束时,摄影机改变方向,又转回原来的地方。我们又看到了X,她这时已快止住笑了。她现在和X在一起,X站在她的身边。他已经不再穿着晚礼服;可是仍然穿得非常讲究,只是显得老式一些。(比方说,一件非常合身的上衣里面套着一件华丽的坎肩?)A也不再穿着原来的那件袍子了(她现在穿的,比方说,是一件上身宽大、下裙紧凑的衣服,裙边离地面大约八吋,这打扮使人想起当年的“时兴式样”)。他们站在离雕像不远的石头栏杆前边。
他们的谈话继续着,可是现在已经是直接在银幕上表演出来,而不是依靠X的声音间接地来叙述。A的姿态大体上和在旅馆里的那几景完全一拝:面含微笑,和蔼可亲,可是也带着一点讽刺神情和世俗的气味。X已经显然有所改变:不象原来那么冷淡、那么严峻,而且显得更热情、更活泼了。
X:别再随便给他们取名字了……他们很可能还有过许多其他的冒险经历……
A:(指着那雕像旁边的一条狗)你忘了这儿还有一条狗。他们带着一条狗干什么?
X:那狗和他们没有关系。它不过是正好走过这里。
A:你看不出来它正跟它的女主人表示亲近吗?
X:女的并不是它的主人。它所以跟她挨得很近,是因为这座子太窄了。你看那边的那些石像(他指着观众看不见的另外的一座雕像),他们跟这里的那两个像是完全一样的,可是他们并没有带狗。他们现在面对面站着。她正伸出她的手来,让她的朋友亲吻。可是要是站得更近一些,你就会看出她的眼睛是望着别处的……咱们去看看吧?
A:算了,我不想去……那儿太远了……
X:请跟我走吧。
同时,X向A伸出手去,要拉她跟他一道走。可是她,相反的,却朝后退了一步,不停地摇着头。
特写镜头:X摇头。她的神情非常严肃,略带惊恐。在她的脸的四周,原来的背景却完全看不清了。
X的声音在景外响起来,完全重复着刚才的那个调子,仿佛是A的声音所引起的回声(只是更冷淡一些,也显然更低了一些):
X的声音:来吧。
差不多就在同时,摄影机又开始非常缓慢地向后位,A的周围的背景又显现出来。可是那已经不是花园里的景象,而是旅馆里的那个客厅,就是A曾经单独坐在那里看书的那个客厅。不过现在X也同时出现在画面上。他们并不是呆在这个客厅里的同一个地方。他们两人都站着。X和原来一样穿着晚礼服。A却相反依然穿着她在花园里穿的那身衣服,打扮也完全一样。可是她手里拿着她曾经读过的那本书。他们身边的空着的椅子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多——只剩下很少几把了。同时屋子里还有一些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X几乎是背向着镜头,而X却几乎是面对着镜头。
摄影机后拉的时候,A一面——更慢地——摇头表示不同意,一面说:
A: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我从来也没有去过腓特烈巴德。
X:是吗?那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地方(又可以在说完这头一句话之后才在银幕上出现),在卡尔斯塔德,在马里安巴德,或者在巴顿萨尔沙——也或者就在这里,在这间客厅里。你是跟我到这里来,让我指给你看这些画片的。
在说“让我指给你看这些画片”的时候,X转向镜头。A非常轻微地转动一下,也和他朝着同一个方向望着。她站在他的身后,稍微靠边一些,离他大约有两三码远。
在X面对着镜头以后不久,摄影机又改变方位:从相反的角度拍摄客厅的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画,精巧的画框,画面上所画的景象完全是在后面要用到的一套真实的布景:画上的背景是整个这所旅馆正面的外观,在前面的镜头中,我们看到的则是花园里的那一座雕像,在花园的那一景中,A就是站在这座雕像的旁边的。我们又听到X的画外音在讲述这座雕像,虽然很清晰,但在这幅画中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旅馆本身。
X的声音:瞧,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男人的动作和那年轻女人举起胳膊作的一个手势。可是你必须到他们的背面去才能看见……
表现这幅画的这一镜头十分短促。几乎很快就被新的镜头所代替,这新的镜头是从较远的地方拍摄的同一个场景。那幅画已比原来的小了一些,而且有一部分已经看不见了;现在X和A都出现在画面上,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仍和他们刚刚朝着那面墙转过脸去时完全一样。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他们的背影,或者说基本上是背影。
X在这新的镜头中仍在继续讲着,可是渐渐那录音带似乎出了什么毛病,使他的声音听来非常古怪,接着更显得混乱,我们简直听不清他讲的话。(这也许是两条完全相同的录音带,因为转动的速度不一致,慢慢地彼此的差距越来越大了?或者是两条相同的录音带一开始速度就彼此不同,其中一条最初声音很低,而后来越来越高,因而彼此干扰,所以我们就听不清了?)
当X讲的话已经变得完全不能理解的时候,A转过脸来面向镜头。她微笑着,可是已不再是原来的那种笑容了。这笑一方面显得比原来随和一些,可多少仍显得有些拘谨。这一次地显然是对着一个人摆出这副笑脸的。同时自从她观望挂在墙壁上的那幅画的时候起,她的身子除了绝对必要,差不多一直都没有动过,特别是她的头部和上身。
当X看到她(或者说感觉到她)并没有再听他讲下去时,X也就不再讲话,他也转过身来,面向着镜头,不过他是整个身子一下转过来的。
摄影机马上改变方位;从相反的角度拍摄出X的背影和A的侧影。他们两人之间的地位关系仍和转身看画之前完全一样,但是他们的姿态却完全不同了:他们现在并不是彼此对望着,而是一同望着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的第三个人,这个人站在A的后面一点(A本来就站在X的后面一点,所以X离镜头最近)。这个人就是M。他仍然是我们已经看到过一两次的那副我们已很熟悉的姿态:交抱着手臂,或其他类似的姿势。M马上就用一种客气的、微带嘲讽的声调对他们讲话,听来仿佛他很愿对他们表示一点好感。
M:对不起,先生。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关于这座雕像的比较正确的材料:这雕像所表现的是查理三世和他的皇后,可是当然这雕像并不是那个时候做成的。这里表现的是他在国会宣誓时的情景,正是处理那件叛国案的时候。这古典的服装纯粹是传统式的……
在他说话的时候镜头已经改变,可是在新的镜头中他的声音仍在画外继续说着。在新的镜头中我们可以看到M正在谈着的那座雕像,可是它并不再占据画面的中心,在画面中最突出的是A,她现在单独呆在花园里,倚在石头栏杆上,A的姿态正和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地时完全一样。几秒钟之后,他从栏杆边转过身来望着那座石像(这一动作和她转身观望花园中间的通道时的动作是正好相反的)。这一镜头很快就结束;同时,M的声音在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也被打断。
新的镜头的最初几秒钟是完全寂静的。但慢慢地我们已经几次听到过的那种音乐声又开始响起来。不过现在这音乐显得更稳定一些,不象过去那样使人觉得所有的乐调彼此完全不相连属。慢慢地它在片中占据了一定的重要地位,在以下的几场中,这一直继续下去的音乐常常会把片中的对话完全掩盖住。
一开头,我们看到X(完全面向镜头)步子很慢,可是亳不踟蹰地在那个长画廊里走着,可是她走动的方向一开始就是和摄影机移动的方向相反的。他向正前方望着,既没有看着两边的画,也没有望望左右的窗户,同时这两样东西,由于镜头处在斜角的地位,观众几乎是看不见的。
接下去是一个短暂的固定镜头,表现一个无人的走廊或客厅。
再接下去是一组很短的固定镜头,表现出许多客厅的各个不同的角落(这些镜头大多是,但也不一定完全是夜景)和一些谈着话、玩着牌或者无所事事的人群。他们的谈话(我们是听不见的)显然并不很活跃。其中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指着轮盘赌具的赌场的场面?在这些镜头的某一部分中,A几次出现,而且常常是和M同时出现;相反的,X却始终没有露面。A的神情必须显得有些迷惘,她一般不大注意身边的那些人,而只是向远处望着,她有时心不在焉地笑笑,可是总显得那么美丽,那么温柔。每当A出现的时候,那个镜头的时间总比较长。在这里也可以插进一两个无人的走廊的镜头,或者我们已经看到过的在客厅里谈话的人群的镜头,或那场戏结束时的镜头(完全重复原来的画面,可是取消对话)。
如果导演没有更好的办法使这些相当阴沉的镜头显得活泼一些,那么可以在每次转换镜头的时候,用一阵强烈的声音来加以装点(使它不致于那么令人厌烦,同时又更让人觉得难以忍耐):一声枪响和紧接着的一阵枪弹打在铁板上的声音。第一声枪响发生在X在画廊中走过的那一场的未尾,接着在每一镜头的末尾都重复这一枪声,枪声的间隔每次相等。可是每当A出现在画面时,枪声间隔的时间总略为加长一些,同时也显得低沉一些。到下一场,枪声间隔的时间恢复正常,但较低沉的音调却并不改变。因而镜头一个个过去后,枪声越变越低。到最后,我们差不多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微弱的枪声。而且差不多完全被一直继续不断的音乐声掩盖住了。
在这一组镜头的最后一个画面上,我们只看到A单独一人站在一张桌子或者另外一种低矮的家具旁,桌子上放着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有一朵花(玫瑰、芍药等等)落下几个花瓣来,掉在桌子上了。A慢慢地把那些花辦一个一个拈起来,按照火柴游戏的图形,把它们摆在自己的面前:一行七个,一行五个,一行三个,最后一行只一个花辦。A的神情必须显得很冷漠,丝毫没有含情咏脉的神态。
在前面几景中,调子一直很高的音乐,在A排列那些花瓣的时候,开始慢慢低了下去(和前面的那些镜头相比,这一场戏的时间是相当长的)。
在经过一段寂静之后(这时A已经把花瓣完全摆好了),我们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在石子路上走来的脚步声,这声音和花园里的那个镜头完全一样。脚步声在来到近处以后就骤然停住。又是一片寂静。
在听到走过石子路的脚步声,(当然,客厅里的地上是没有碎石的!)A慢慢抬起头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一连几秒钟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镜头(也就是按照传统的办法,望着紧靠镜头旁边一点的地方)。
相反的角度,X也同样是一动也不动,呆呆地面对镜头望着。几秒钟之后,他用一种毫无表情、非常肯定但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在内的语气说:
X:你一直在等著我。
又是A的脸;她毫无笑容地回答,在客气中多少露出一些厌恶。
A:没有……我为计么要等着你?
X的脸;他仍以同样肯定的声调回答说:
X:我自己却一直在等着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A的脸;她这次回答时略带笑容,态度客气,但无所表示,只是显得很美。在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之后,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A:在你自己的梦里?
X的脸;他仍然直望着镜头,面不改色,安详而严峻。在前面四个显然长度相近的镜头中,每次改换的情况都完全相同(速度也很快),我们每次总看到那个说话的人,而现在这一镜头却在下面的一段对话中一直不变:X在说完他的话后,仍然停留在画面中,这时我们就听到A回答的声音;接着X又讲话,然后他又停止谈话,让我们又听到A的回答。
X:现在你还想躲开我吗?
他说话始终比X慢,声调也更正常一些。
A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讲的那些话我一句也不懂。(听到这话,X很快地笑了一笑)
X:如果完全是我在作梦,那你又为什么感到害怕呢?
A的声音:那好,你现在就把你还没有讲完的关于我们的这段故事讲出来吧!(她带着讥讽的声调,X却仍然不为所动)
在A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镜头转变成A的脸,她脸上流露出讥讽的、淡淡的笑容,而我们这时却听到了X的回答。这一镜头和以下的三个镜头的表现方式是相同的:我们看到两个对话人中一个人的脸,同时却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彼此交替出现。这些特写镜头中的面部表情就象正常谈话时一样。
A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时,X的声音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接下去,仍然是那种客观叙述的声调:
X的声音:同一天的下午,我们俩又见过一次面。
X的脸;他静静地听着A的回答。X的面部表情仍是那样冷淡而严肃,和A的笑谈声形成一种对照。
A的声音:当然是出于偶然罗?
A含笑的脸。X的声调显得更冷淡。
X的声音:我不知道。
X的脸,仍和原来一样;但A的谈话使他的神情不禁有所改变,他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而A的声调却又变得更凶狠了:
A的声音:这一面又是在那里呢?
花园中的景象:向远处伸展的小道,两旁是长条的草坪(或者是两排低矮的经过修剪的树丛,或其他类似的可以表示出道路边界的东西)。在这画面后景中,我们看到旅馆的正面外形和作为客厅装饰的那幅画完全一样。
在远处,从旅馆那边,或者是从树丛遮掩着的一条小道那边走过来一个女人,最初我们只看到一个很小的黑影,接着她离镜头越来越近,从道路的那一头,直接朝镜头这边走过来。这就是A,她仍然穿着她站在石像旁的那个镜头时的服装。她走得相当快,完全不象散步;在她一直朝前走着的时候,不时左右观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似的。过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上旁边的一条小道,可是走了不几步,她又折回到中间的那条路,继续朝前走,有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有时看看镜头,有时又左右望望(她看脚的时候比较多,朝前或朝左右看的时候是比较少的)。在她的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她仿佛是在这个无人的花园里迷了路似的。可是很快,我们就看出,她脚上只穿着袜子。她用一只手提着她的一双精致的鞋。
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摄影机开始后拉,以便A不致出现在画面的前景中,同时在运动中拍摄出那条漫长的小道的其余的部分。A又一次打算朝旁边的小道走去,她朝着和前一次相反的方向转身朝外走,可是没有走几步,她又回到那条大道上。
虽然她的步伐一直相当快,看来简直不象是在散步,但也决不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她是在奔跑,或者说内心很激动,她几次转身也要显得合情合理:动作很自然,或者在布景的安排上使人感到她所以在某处转身是合情合理的(也许,相反,我们有必要在这女演员转身走开的时候停止;等她回到正路上来朝着镜头走近的时候再开始拍摄;这样就可以避免在画面上出现她的背影的不合理现象)。A的脸必须始终显得宁静而空虚,偶尔也略显得紧张,但决没有激动的神情。
这个镜头的开头部分是寂静无声的,既没有音乐,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X的声音又以画外音出现,他重复着A的问题,那声调听来似乎很远,而实际却又近在身边。
X的声音:在什么地方……这是无关紧要的。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寂静,X仍继续在那条小道上朝前走着。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继续说:
X的声音:你那会儿是和一群朋友在一起——一些偶尔相遇的朋友——我差不多都不认识——而你也许跟我一样,跟他们也不是很熟的。(略停)他们正在谈着话,边说边笑,随便谈论着当时发生的某些事情,对那些事我可是全然一无所知的。(略停)毫无疑问,你对那些事情了解得比我多——我一直就呆呆地望着你。(略停。这时,A抬起眼睛来朝左右望望,但一直不停地仍朝着镜头的方向向前走着)你参加了他们的谈话,并且带着一种在我看来显然有些虚假的热情。这情况仿佛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谁也不知道你是谁,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是明白的。而对这情况你自己也不知道。(略停)可是你仍然尽力避开我的眼睛。看来你是有意这样做的——有计划地这样做的。
A正好转进了旁边的一条小道。X的声音立即停住,一直到她又回到从一开始她一直走着的这条正道上来的时候,那声音才接着说下去。
X的声音:我始终在等待着。我有的是时间。(略停)我一直相信我有的是时间(又一次停顿,显然比前几次都长得多)。
那声音又继续说下去。
X的声音:你的眼睛,从这张脸转向另一张脸,却偏偏把我跳过,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略停。接着用一种更为热情的声调)。后来,为了逼着你对我转过脸来,我说了几句话,我突然插了进去,说了几句显然会使大家立即对我注意的粗暴言词——我现在也记不清我当时说的是什么了。
在他说完最后这句话的时候,A已经完全站着不动了,她抬起眼睛来望着镜头,摄影机这时已经停住,不再后拉,虽然A还继续在朝前走着,所以现在这年轻女人已经来到画面的前景中,并且仿佛在她和镜头之间已没有任何间隔了。下面马上接入新的镜头。
从相反的角度,表现同一花园里的一群人。我们现在看到的是A的背影,她所在的地方和她站立的姿态都和前面的镜头一样,可是她已经穿上了鞋。她离镜头最近;其他那些人或近或远,散立在她和一个石头栏杆之间(仿佛这石头栏杆就是那条道路的尽头)。那些人就是曾经观看过那十六根火柴游戏的一群人。M混在这一群人中,X也在场。
这些人有的单独站着,有的倚在石头栏杆上或甚至坐在上面。在中景的地位上可以有一座雕像(或者一个石座)。所有的人全都一动不动。X望着A;M望着X;其他的人都彼此对望着。
接着所有的人,差不多是同时,忽然转向X,就象他们忽然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似的。A是最后才转过脸来的。X慢慢开始露出笑容,这是一种心不在焉的似笑非笑的神态。
X的声音又以画外音开始出现,所有的人一个接一个转头望着A(我们现在仍然看不见A的脸,因为她是背向着镜头的)。X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或者是呆住不动。现在只有M还一直向X望着。
X的声音:当时在那忽然出现的沉默中,只有你说了一句话,你带着讥讽的口气,说我讲的话有些不通。(略停)其他的人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又一次有一个印象,觉得他们谁也不懂你的话,或许是除了我之外他们谁也没有听见。
在说到“或许是”几个字的时候,镜头又变换成A的面部特写,她的神情严肃而紧张。
接着是一系列在场者的面部特写。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呆滞,仿佛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远处的什么声音,他们大都显得有些紧张,可也并没有不安的神情。这些面部特写有的是正面,有的是侧面。他们的姿态都是很自然的,不过一般都歪着头;真正正着头的只有X(仍然是正面像)和M(侧面像)。
在A的特写镜头之后,我们首先看到的是X,接着是另一个人的脸,接着又是一个人的脸,然后我们又看到X(完全同一个镜头的重复)、接下去才是其他次要人物的脸,然后是M的脸,最后又是X。
我们慢慢听到了一个大交响乐团演奏的音乐声,声音越来越高。我们最初只听到几个孤立的单音,接着是一组一组高低不同的噪音,在这些声音中可以听到一些声音更大的乐调:那是在跳舞的那个镜头中我们曾经听到过的用弦乐演奏的华尔兹舞曲。
在这一组镜头中,光线越来越暗。同时那作为背景的花园也越来越模糊不清。最后的一个X的特写镜头则完全是以一片黑暗作为背景的。
接在这一连串特写镜头之后的是另一个以同样快的节奏出现的脸部特写镜头,但这个脸已经不再是在花园那一景中出现过的人物的脸,虽然也同样带着呆滞的神情。这个镜头背景的光线比较亮一些,其光亮的程度可以让一个训练有素的人的眼睛辨认出那是旅馆的一个客疔。接下去是一两个类似的镜头,节奏仍和原来一样。接着我们又看到衬着黑色背景的X的脸,看到我们曾经见到过的那个舞厅。X和在前一景中出现时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镜头,脸上没有笑容,可也不象是在注意什么事情的样子。
慢慢提高的交响乐团的演奏声,现在又忽然停住,立即出现了一片毫无声响的宁静。(我们听到乐团指挥的指挥棒敲在乐谱架上的声音,这是要让他们静下来吗?)
接着X的声音又以画外音接着说下去。
X的声音:为了打破沉默,有一个人谈到了准备在当天晚上,或者是第二天——或者还要等到好几天之后才举行的一次晚会——我记不清后来我们又说了些什么了。
X的话必须在那些舞厅的人的面部特写镜头中结束。按下去是全然的寂静,在寂静中我们看到最后一个跳舞的人的脸,然后X的脸又出现在银幕上,这脸仍和在前儿个镜头中一样,毫无表情。
在这最后一个镜头结束时,忽然之间爆发了那个大交响乐团演奏一支华尔兹舞曲的声音;音乐中表明节奏的声音非常沉重(许多弦乐一同演奏),曲调奔放,并显得有些严肃,同时虽然很慢,却似乎充满了热情。
另一个特写镜头:X和A一起跳着一种非常缓慢而庄严的华尔兹舞(同舞的两个人彼此离得很远,态度严肃,可又并不显得痴呆等等)。
X在银幕上的地位应该和在前一景中大致相同,而且仍然是面向镜头。A的脸却偏向一边,或甚至已近于背向镜头了。她并没有望着X。这一镜头也可以不用固定镜头:接影机移动着,可是移动得很慢,这样来配合这一对舞伴的缓慢的步伐。这时候除了两个人的头和上半身之外,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这华尔兹舞曲的音乐声,在下面几个镜头中也一直继续不断。这音乐就是在最初的舞会镜头中我们已经听到过的那些片断。它仍然缓慢而庄严,调子非常响亮,有时简直震耳欲聋。
舞场的新的镜头:仰拍的同一对舞伴。在他们身边还有其他一些跳舞者,但人数并不多,前一景和这一景的变换,采取溶出人的办法,即一个面面慢慢隐去,另一个画面慢慢显露出来。
X和A仍然维持着原来的距离跳着舞。X望着A,但并不是目不转睛。A的眼睛望着别处。他们彼此都没有讲话。
和前一个镜头一样,以溶入转入下一镜头。新的镜头让我们看到呆在一个客厅里的几个人,他们打着缓慢的手势谈着话,可是由于有音乐,我们完全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不用声带)。这一镜头最好是在前面那一组迅速接换的镜头中已经使用过的。在这里既看不到A或X,也看不到M。这一镜头的时间比第一次使用时略为长一些。
和前面一样,溶出转入下面镜头。在新的镜头中我们看到一张牌桌。五六个人,包栝M和X,在一起打着扑克。牌早已分好,玩牌的人都不需要再看自己的牌了。那些牌有的是放在桌上(当然全都扣着),有的被捏在手中,在玩牌的人的身边都放着一堆堆的筹码。桌子中间也有一堆筹码,代表他们已经下的赌注。
玩牌的人都沉默不语。他们一个接一个按照规矩把身边的筹码往中间那一堆里加。他们从来也不再看看自己的牌,尽管在增加赌注的时候,他们也不免会犹豫一阵,他们只是常常看看彼此的脸,可也并不是老盯着看。他们谁也不说话,神情有些紧张,可也并不显得激动,他们动作很迅速,可同时又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M拿出了很大一把筹码,其他的人犹豫了很久,有的丢牌了;还有人继续赌下去;X又增加了一些筹码;最后的一个对手也丢牌了(丢牌的人把他们的牌扔在桌子中间分剩的牌一起,可是不让人看见)。现在只剩下M和X还在对赌,其他的人望着他们两人,或者转脸看着别的地方。X和M又加了两三次筹码,接着M忽然又赌上一大把筹码,X想了一想,看看M,自己认输,把手里的牌扔在别人的那些牌一起。M微笑着,把桌子中间的筹码全部拿过来,把自己的牌也扔到牌堆中去。他和X都始终没有亮自己的牌。M把所有的牌收在一起,开始洗牌。
在他们玩牌的时候,那华尔兹乐曲已经逐渐消失,在整个这段时间中,我们一直听到X的画外音在讲话。
X的声音:你不太喜欢在公园里散步,因为你穿着上街的鞋在石子路上走起来很不舒服……有一天,那时很可能已经很晚了,你甚至把你的鞋的高跟儿都给踩掉了。你只得扶着我的肩膀脱下你的鞋来。那高跟儿差不多已经完全脱掉了,只剩下一点儿皮子连着。你站在那里拿着那只鞋呆呆地望着,把你光着的一只脚踮起来脚尖着地,放在另外那只脚的前边,那样子真象是在学跳舞似的……我建议说,让我去给你另外拿一双鞋来。你不同意我那样做。后来,我说我可以把你抱回去。你却只是禁不住大笑了,并没有回答我的话,仿佛这是……(略停)那一天你一定是提着鞋回到旅馆里去的,你一定是光着脚走过了那一段石子路。
完全和前面一样以溶出溶入转下景……又是在那间舞厅里,X和A仍然还在跳着同样的华尔兹舞(在这期间,A可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但这并不是绝对必需的)。这一场舞已经快结束:那些跳舞的人跳了几步之后,全都停住,音乐声也停止了,这音乐声在结束前已经变得非常响亮;那正是一种古典的、相当夸张的华尔兹舞曲的尾声。
所有参加跳舞的男子,都站在离他们的舞伴稍远的地方,对她们恭敬地鞠了一个躬。X和A这时仍在画面的前景中,X也和其他的人一样行过了礼。接着跳舞的人慢慢向四边散去。X用一只手领着A,神情仍然非常严肃,朝近旁的一个酒吧间走去。乐队已经停出演奏。舞场里掀起了一阵嘈杂声,不过这声音一搬说来仍是相当有节制的。那些人在说些什么我们完全听不见,除了X讲的一句话:咱们去喝点儿什么好吗?
A没有回答,只是随他走出舞池。在酒吧间里,X转过头来问她愿意喝点什么,她讲了很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只听到最后的一个字是:苏打。X转身向酒吧侍者要了两杯酒;他讲的话我们只听到开头的几个字:给我们俩……
舞厅里的嘈杂声一直继续下去,这声音主要是由混在一起让人无法听懂的许多人的说话声组成的。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只能偶然听到下面的一些字句:这儿真是非常热……有一点儿新鲜空气……可能变得更坏……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好处……
他们两人举着酒杯站在那里,一语不发甚至也没有对望一眼。他们俩似乎都有一些心不在焉,仿佛身边的人群使他们感到有些迷惘:大体上使人感到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A拿起杯子喝了一点。X完全没有喝,他甚至已经把杯子放在柜台上了;他的眼睛似乎正在观看人群中的一个什么人(观众是看不见那人的)。A呆呆地向前望着,有时又看看柜台或地板;她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显得没有平常那么安详了。
他们身边的别的那些人也并没有真的走开,而只是朝着别的方向散开,所以尽管舞厅里的人很多,但由于X和A多少离开了其他人群,所以我们仍看到A的侧面;X离她很近,可是在她后边一些,而X并没有看她,仿佛是越过她的头在向远处眺望,他们两人的眼光构成一个直角,或者说近于一个直角(因为X是正面向着镜头的)。X开始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也很清晰,并非耳语。他的声音并不象是从他在银幕上所占据的地位发出的,简直象近在耳边:仿佛我们这时是在一个特写镜头中着到的这个人物,可是我们也仍然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嘴正在讲话。他的声调近于自言自语,或者说并不象要让任何人听到他的话,他只是在讲述一段遥远的、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回忆。舞厅里的嘈杂声现在已变得相当低了。
X:我又一次见到了你——你从来都不象在等待我的样子,可是在每一条道路的拐角处,在每一个树丛的后边——在每一座雕像的脚下——在每一个水地的边缘上,我们却经常见面。仿佛在整个花园里一直就只有你和我两人。
略停。现在我们仍然可以听到舞厅里的模糊的、一个字也听不清的混乱的说话声,同时却又听到一阵清晰的在石子路上走过的脚步声。在这种脚步声中,X接着说:
X:我们总在谈着我们当时所想到的一切——谈到雕像的名字,谈到树丛的式样,谈到池子里的水——要不我们就默默无语。
略停。鸦雀无声的寂静(舞厅里的嘈杂声现在已完全消失了)。在X始终用一种非常沉静的声调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脸一直都毫无表情。X似乎在看他所讲述的花园里的景象;A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在他们站着不动的时候,他们身边的那些人却一直在来回走动着,不过行动都很慢,而且很文雅。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主角,对他们完全沒有理会。
X:特别是在夜里,你总喜欢一句话也不说。
紧接着的是一个非常短的镜头,(一秒钟?)让我们看到一间空落落的无人的卧室,卧室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这个卧室在下边还将连同华丽的装饰和陈设再次出现——也就是说,它将和旅馆里其他的地方一样,装饰得非常富丽。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是几面光秃秃的墙,墙上涂着单调的灰色(差不多近于白色了),而这里的陈设也就是一张非常狭窄、铺着皱巴巴的床单的一张床。窗户上没有窗帘,地上也没有地毯。屋子里充满一片白色的光线,很象花园里的光亮,而不象旅馆里的灯光。窗户外边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A站在房间的中央,靠近银幕的一边和镜头保持中等的距离,她一动也不劫,姿态完全象在扑克游戏那一场中X所作的描写:一只光着的脚脚尖着地,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鞋;她向着镜头望着。
可是镜头又立即转回到酒吧间,完全和一秒钟之前一样,X和A丝毫也没有改变原来的位置。在寂静中,我们非常请楚地听到两个人肩并肩走过石子路的声音。接着,X仍然没有看A一眼,又讲了一句话。
X: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了你的房间……
片刻的沉默后,我们又回到卧室,接着又是酒吧间等等。这时,那个大交响乐团又开始演奏,这两个镜头——A单独站在里面的充满光亮的卧房和比较阴暗的、X和A两人同时在场的酒吧间——以迅速的节奏交替出现;卧室的镜头每出现一次,时间就显然更长一些;而酒吧间的镜头,由于交响乐团调整乐器的调子,发出强烈的响声;隆隆的鼓声、响亮的钹声或高亢的喇叭声等等,则显得一次比一次更活泼。
最后一个酒吧间的镜头是完全寂静无声的,各种乐器都已经把调子调好了。(我们也许还能听到乐团指挥用指挥棒敲桌子的声音?)
最后的一个卧室的镜头在银幕上停留下来,这卧室和最初出现时完全一样,不过现在这里出现了两个凳子和一大排鞋。A坐在一张凳子上;另一个凳子就在她的身边,上面放着她在酒吧间那个镜头里拿在手里的那个酒杯;在她坐着的那张凳子后面,一大排鞋摆在地上。
A在换谢,可是她的动作一再发生错误:她伸手去拿鞋,可是那里并没有鞋,她拿起一只鞋来要往左脚上穿,而实际光着的却是她的右脚等等。
在这个镜头,开始时,那首同样的华尔兹舞曲又开始演奏起来,和方才一样,声音较低,也显得较远,有时又忽然一下高起来,仿佛这音乐是在远处的一个花园里演奏,由于一阵狂风吹过面忽然低了下去似的。
A抬头望着镜头,仿佛发现有人来。她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颇象一种忽然呆住的微笑。接着X出现在银幕上比较模糊的后景中,看着A。音乐的声音现在已经非常微弱,A以画外音出现的大笑声完全盖过了音乐。这笑声是很容易辨认的,因为我们已经听到过好几次了。随着这一镜头的结束,那笑声也骤然停住。
新的镜头又是那个宽大的舞厅的酒吧间。A和X仍然呆在那里,各自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差不多是倚在柜台上了。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对对的男女正在跳华尔兹舞(在他们的右边和左边,同时在他们的前面?)。一个年轻的女人大声笑着(她的笑声和A的非常相象,仿佛只是把X的笑声拖得更长了一些);她从画面的前景中朝着A所在的柜台走去:陪着她的还有两个男人,他们这三个人显然很活跃、洒脱。
相反的,X和A仍是那么一副冷漠的神态:X望着A,A望着那个大笑着的年轻女人;她手里仍然拿着酒杯。那年轻女人紧擦过她的身边,挤到柜台边去,她差不多是贴着A的身子站在她的后边。
接着A抬头望着X,同时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这个镜头便在她后退时结束。在整个这个镜头中,一直可以听到正常声调的华尔兹舞曲的演奏声;在下一个镜头中也是如此。
又是卧房里的景象,这里的一切仍是原来的样子,同样的光线,同样的角度。这个镜头和上一镜头是毫无间隔地连接着的:A坐在凳子上,正抬起她的带着不安情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X(我们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或略略偏后的侧影),X朝着她这边走了一步。她身上仍穿着在舞厅里穿的那身衣服。
A想要躲开他,她忽然尴尬地站起身来,朝着另一个凳子那边向后退走,结果连同凳子上的杯子一起把凳子撞翻了。玻璃杯落在地上完全砸碎,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这声响毫无疑问是不合常情的,因为它几乎把音乐声都给掩盖住了)。但这个镜头在杯子砸碎的时候就结束。
接着我们又在舞厅里的柜台旁边看到了X和A。他们完全没有移动,或者说差不多完全没有动。X的姿态仍和刚才一模一样,冷冷地望着A。A已经向后退了一点,她一定和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女人撞过一下。A正看着她脚下的玻璃杯,那杯子已经掉在地上砸得粉碎了。别的一些人,围绕着她站着,也都望着那个破杯子;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正拿着墩布要把玻璃碎片扫走。这时摄影机必須尽量贴近地面拍摄,使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碎片。
这场戏也许最好用三个连续的镜头来表现:1)俯拍的地面,2)平摄的X、A和其他几个人的呆住的脸,3)从许多人的腿缝中拍摄的地面。
几秒钟后音乐又继续响起来:这和我们曾听到过一次的那首舞曲的尾声完全一样。这次演奏的这一段华尔兹舞曲比前面的那一段一定要简略些,因为自那段音乐开始出现到现在时间并不长,而且中间镜头也没有中断过。
华尔兹舞曲停止,接着是一片寂静。现在舞厅里的嘈杂声已经听不见了。我们只听到一些玻璃碎片互相撞击和侍者用墩布扫动它们的微弱的声音。如果采用上面所提到的三个连续的镜头,那么第一个镜头(地面的破玻璃杯)应该和华尔兹舞曲的尾声相配合,第二个(一动也不动的人物特写)应该和全然的寂静相配合,第三个(侍者扫走破玻璃杯)应该和玻璃碎片的撞击声配合起来。最后这一镜头的时间是相当长的。
在接下去的一个镜头中,我们看到一张圆桌(即那张牌桌),上面散放着一些打扑克时使用的筹码,这筹码散乱的样子使人想起那些玻璃碎片。M拿起一些筹码来,又把它们按照他最爱玩的那个游戏的样子排成四行:七、五、三、一。另外有两个男人和他在一起。他们站在桌旁,显然他们刚才一定和M一起玩过扑克牌。当他们要走开时,M又提出要和他们玩这个游戏(但这也不能完全肯定)。谁也没有讲任何话。也许这会儿我们也能听到一些偶然发生的声音:比如有人搬动椅子等等。不过这一场是很短的:M不过刚刚才开始排列那些筹码。
旅馆里的景象:比方象自上方俯拍的一座富丽宏伟的楼梯。这是夜晚,如同前面几个场面(跳舞等等,除了想象中的卧室有白天的光线)。光线非常暗,仿佛是已到了深夜,大多数的电灯都关闭了。楼梯上三三两两站着一些人,有的倚在栏杆上,有的在下边的大厅里,这些人多半是一男一女在一起。这是一个相当短的固定镜头,偶尔可以听到一些和画面无关的零散微弱的声音(开门声、铃声……)。
花园的夜景。X站在水池的石头岸边。他望着池里的水,身子略向前倾。在他的周围不时有些黑影晃来晃去。他穿着在舞厅那一景里所穿的那身衣服。在整个这一镜头中,他始终一动也没动。
这个镜头一开始是完全无声的,只是在X身边走过的那些人(黑影)走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微脚步声。脚步声越去越远,当X的画外音开始出现时,又是一片宁静:
X的声音:永远是那些墙壁——到处都是,围绕着我——这些墙壁是那样地光滑、平整、闪闪发亮,没有一点变化,永远是那些墙壁……
溶入:画面更暗,接着又突然亮了起来,但已换上了一个新的镜头。这是旅馆里的一条走廊,一大排关闭着的门,门上标着房间的号数。
这个镜头不是固定的:镜头朝着一面墙前进,到了墙跟前转个弯又向前移动,来到一面新的墙前面,然后又转弯……
摄影机缓慢而稳定地继续朝前移动,拐弯抹角地在这旅馆中穿行。摄影机一路所经过的一排排的廊柱、一间间的门廊、一条条的回廊以及许多小楼梯、短过道、厕所等等都必须显得非常富丽堂皇。同时由于有许多高大的穿衣镜反照出许多错综复杂的通道,因而更增强了这种迷宫似的气氛。
这显那里偶尔可以看到一些人,他们差不多全都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们有些是值班的侍者,有些是聚在一起闲谈的住客,他们脸上的表情既平淡天真又显得有些怪诞(也许是因为我们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因而觉得他们带着一种怪诞的神情)。在这些人群中,我们常常见到M,偶尔见到A,但一次也没有见到X,摄影机经过A的时候,也和经过其他的人一样并没有片刻的停留。
有些地方摄影机曾几次经过,有些人我们也曾在不同的地方见到过,有些通道的镜头曾在里面穿来穿去,仿佛是要找到一条通往外面的路等等。
在摄影机的整个移动过程中,曾在换景时被打断的X的声音,一直以画外音不停地讲着。
X的声音:……而且永远是一片寂静。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在这旅馆里大声说过话——从来没有一个人……任何人的谈话都是在这一片空虚中进行的,仿怫他们讲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一点意义,而且也根本不打算表明任何意义。一句话刚开始说了一半,又突然顿住,好象叫冰雪给冻住一样……可后来,又毫无疑问地从原来的地方开始接着说下去,或者从另一个地方开始。这无所谓。你听到的永远是同样的一些话的一再重复,你听到的永远是同样的那种心不在焉的声调。那些侍者永远一声不响。在这里进行的游戏当然也是沉默无声的。这是一个供人休养的地方,在这里没有人谈正事,没有人计划工作,也没有人谈起任何可以唤起人的热情的事件。到处都挂着一块牌子:请保持安静,肃静。
夹杂在这一段谈话中,我们同时还可以听到其他人所讲的片言只语(从别人的谈话中任意抽出的几个字),可是并不能听得很清楚:那些声音开始时非常低,接着很快增高,达到正常的高度,可很快又慢慢低了下去(前后总共不过一两秒钟)。同时还可以听到我们已经几次听到的那种混杂的声音:铃声,开门声等等。按理,谈话声应该在镜头接近一群人的时候才开始听到,可在这里情况却恰恰相反。有时那些人正好是在一面玻璃隔板的后面,所以任何声音都听不见。
最后,摄影机推到有X在内的一群人的跟前。这群人最初是在后景中,摄影机继续前推一直到他们的形象占据整个画面为止。然后停下,成固定镜头,一直到这群人慢慢散开。
有四五个人站在一起。X靠后一些站在一边,他虽然也望着那群人中的中心人物,但他并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他只是在一旁静听着。
他们的说话声开始时非常低,在摄影机逐渐接近时慢慢增高起来;但是这增高的速度是不甚合乎情理的,在镜头还远远没有接近他们以前,他们的说话声就已经达到了正常高度了。
甲:对,我想这事儿我还有些记得。
乙:可这事儿似乎仍然难以相信。
丙:你亲眼看到的吗?
丁:不,是我那位朋友这么告诉我的……
丙:啊,那么说……他告诉你了……
这最后三行前面已经出现过,在影片中必须让两者完全一模一样(同一条声带)。
甲:可这件事要核对清楚也很容易,在任何旧报纸上你都可以找到那会儿天气预报的村料。
丁:那咱们到图书馆里去看看。
这群人开始散开。原来站在银幕左边的丁从左边走出画面,另一个人跟在他的后边;其他的三个人朝后边走去。X一个人仍然站在那里,他在银幕的右边,冷漠地看着他们走开,然后向右转过身去。
摄影机向右移动,对正X。X刚才在原地转动了九十度,现在却正好站在人的面前;A仿佛是刚巧从这里走过,并没有看见他(他原是背向着她的)。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客气地鞠了一躬。A相反地,一见到他就本能地向后一缩;可是她终于控制住自己,刚向后退了半步又立即停住;她微微点头向X还礼;X一语不发,呆呆地望着她。他放松脸上紧张的神色,带着迷惘的微笑开始说:
X:你可想不到我刚才听人家讲什么吧?他们说去年在这个季节天非常冷,连池子里的水都结冰了。
A没有回答。她只是对着他的眼睛望着。我们看到的是她的偏后的侧影。X则差不多是正好面向着镜头,微笑着。他们俩谁也不动。
A的正面特写镜头。虽然她似乎由于某种内心的恐惧在进行挣扎,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的表情。这一镜头时间很短。这时我们听X的画外音用一种很随和的调子在说。
X的声音:可他们肯定是弄错了。
急接A和X在花园里的一个镜头。A背着身,X面向镜头,彼此对望着。他们所在的地位和A在花园中间的通道上走过的那一场完全一祥。X站着,倚在一个石头栏杆上。X在画面的前景中,离开他大约有十呎;可是其他那些人都已不见。
我们听到人的声音,但这声音已显然有所改变。现在说话的肯定就是银幕上的A,可是因为她背向镜头,因而也不免使人感到有些怀疑:这也可能是A在那客厅里讲话的声音。这声音显得有些迟疑:
A:你要找我干什么……你完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A的面部特写镜头,和前面的镜头完全一样。可是现在在她身后我们看到的是那间想象中的卧室,而不再是那旅馆里的客厅。
这一镜头时间稍微长一些。在片刻的沉默之后,X的声音又开始说话,可是已不再是他在客厅里谈话时的那种含笑的声调了。
X的声音: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了你的卧室……
又是一个A呆在想象的卧室中的镜头;和前面的镜头相比,这个镜头只不过是朝后拉了一些。这个镜头以同样的角度再现了最后的那个卧室的图景。卧室里的陈设,除了某些细微的改变之外,大体上跟原来一样。现在床已经铺得很好,那两个凳子和那一排鞋都已经不见了;那个玻璃杯完好无缺地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A单独一个人站在房子中间,略带不安的神情环视着四周。在换上这个镜头时,我们立即听到X的画外音在继续讲着。
X的声音:……房间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可是那声音又突然停止,在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A开始说话(就是银幕上的人物在说话);她的声音中表示出吃惊和生气的情绪,同时又几乎含有请求的味道。
A:让我一个人呆着……我求你……
接下去又是客厅里的那个镜头,和原来一样,X和A各自站在原来的地方:X差不多是正面向着镜头,微笑着,A望着他,微微侧身,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她的偏后的侧影。她接着说完了前一景中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可是声调显得更坚定一些了。
A:……让我一个人呆着。
X的微微带笑的脸更堆满了笑容,露出无比欢欣的神色,他用开始谈话时的那种随意谈笑的声调说:
X:那会儿差不多已经快到夏天了……是的,你说得很对。冰……是决不可能存在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又接着说:
X:不过我想现在该是去参加音乐会的时候了。你愿意我陪你一块儿去吗?
A没有回答X的话。当他提出要陪她去参加音乐会的时候,她只是动了一下她的头,这姿态甚至也并不说明任何具体的意义。接着他们就开始向前走,差不多是走在一块儿,X走得稍后一点,可是用一只手领着A,虽然这样,他们之间仍隔着一定的距离。他们没有说话。
摄影机跟在他们后面。在后景中有一些人在这里或那里括动。在跨过一道门坎的时候,他们忽然看到M站在那里抽烟。A立即停步。X仍向前走,可是很快他也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停住了。
A和M相对站着,最初一声不响,M望着A,A向一边观望;接着M开始说话:
M:你是去参加音乐会?
他说话的口气几乎不像是一句问话。A点了点头,望着M说:
A:我一会儿来找你一起吃晚饭。
她说完又继续朝前走。X于是也跟着她走,神情自若,仿佛丝毫也没有骄矜的神态,他们俩又一起朝前走去。
他们现在是在电影开始时我们看到的那条长廊中走着,可是已经快到尽头了,所以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近了走廊尽头的墙壁。现在镜头的活动和角度必须和一开始长时间的移动摄影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的是,现在我们可以看到X和A在过道上走动;这里看不见其他的客人,只偶尔看到一些呆呆站着的静止不动的侍者。摄影机这一次移动,也和电影开始时一样,在它来到一大片错综复杂的通道前边时才终止。可是现在这里的光线却比较柔和:那正是这种地方一般可以见到的正常光线。
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铃声犹在耳边,长久不停,我们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剧场马上就要开演了。几秒钟之后,我们听到X的声音混杂在铃声中,重复着他在一开始所讲过的那几句话:永远结束,剩下的只是这大理石一般的过去,象这些雕像,象这用石头雕刻出的花园,这旅馆本身现在也到处都是些空荡荡的无人的客厅,是些呆若木鸡的人物……
可是由于嘈杂的铃声,他的话实际上完全听不清楚。同时,这声音很快也就停住,只有那铃声还和原来一样不停地在响着。
当X和A走进剧场的时候,铃声立即停住。接着在乐队开始演奏以前,一直是一片宁静的气氛中。
这一次剧场里是一片通明(至少灯光是非常明亮的),但剧场里的人却显得少多了。还和原来一样散放着的椅子大多数都空着。X和A一同坐下,他们并非肩并肩,但是两个人挨得很近:A先坐下,X坐在她后面一点的一把椅子上,中间还隔着一把空椅子。
他们一坐定,剧场里的灯光立刻就暗了下去,镜头立即转向我们早已看到过的那个舞台:乐队人员已经各就各位坐好,一动也不动等着开场,剧场中的观众全都呆呆地望着舞台。也许在剧场里的灯光熄灭的时候,舞台上的光线就更加强了。
这个乐队规模不大;比方说,就有一架钢琴、一支长笛或几个小鼓、几副铜钹和一个大提琴,或其他一些非古典式的外表华丽的乐器。乐队指挥举起了指挥棒。X转头看A,A这时正望着乐队。乐队开始演奏。
他们所演奏的那段乐曲,从影片开始以来已曾为某些场景作过伴奏:断断续续仿佛完全是用一种彼此不相关联的音符组成的。可是这音乐的节奏又非常强烈,动人心魄,对那些不喜欢现代音乐的人,它必须使他们一方面感到厌恶,一方面又总觉得有些迷惑不解。
整个乐队的组成成分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它必须只使用表演古典音乐的乐器,而且尽可能用那些外表堂皇的乐器:敞盖的大钢琴、竖琴、小鼓、大提琴、双簧管等等。
摄影机更向前推,使A和X出画面。摄影机对着乐队拍摄的时间并不太长,并且它要避免表现乐队的那种夸张的形象。接着在一阵强烈的歌声中,镜头转换。音乐也随即停住了。
花园;仍是影片开始时我们看到的那一副景象:摄影机向侧面移动,表现出一排排的小道、一块块的草坪,以及许多池塘、石头栏杆、修剪过的树丛和雕像。
可是现在花园里并不是空的;这里那里到处都站着一些和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的人物(全都直直地站着,两手下垂,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姿态),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如果可能,尽量表现出这些人物在阳光下映出的影子。(要不然,是不是可以在地上给他们画出一些影子呢?)
摄影机并没有在任何人物的前面停下,只是稳稳地一直摇拍。只有一个时候它照出了差不多处于画面背景地位中的X和A:在这以前他们是被一座雕像给挡住了。他们站在一个光线阴暗的(非常阴暗的)躲开众人眼目的地方。他们两人并没有挨得很近;X向A伸过一只手去,轻轻地用指尖抚摸着她的脸,摸着她的嘴辱和面颊。他们的态度都很严肃,直直地扬着头;X非常沉静,A稍稍显得有些不安。她低声说:
A:求求你……远离我吧。
虽然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我们仍听得很清楚,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正是音乐声完全停止之后,或者在一个柔和的拖得很长的音调结束之后。但摄影机经过他们面前也和经过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丝毫没有停留,它一直穿过整个花园,甚至始终也没有放慢速度。
又是一阵和第一次完全相同的铜钹声(在这中间我们也可能还听到过别样的铜钹声),场景立即又改换了,我们又看到了那个交响乐队:我们看到击钹的人的姿态是原来被剪断的镜头的连续:两臂举起,使两面钹彼此分开,在空中划了两个彼此对称的弧线。
乐曲很快就停住了(在几秒钟之后);前后总共也不过一分钟(无疑还不到一分钟)。回到乐队的这个镜头,必须采用固定镜头,在画面上我们将清楚地看到击钹的人站在画面的后景中,在前景,我们可以看到X和A的后侧的脸。
演奏结束以后,所有的现众没有一个人移动,也没有一个人鼓掌。乐队人员也呆在原地方完全和僵住一般。指挥手里举着指挥棒,痴呆地向前望着。
新的镜头更清楚地表现出X和A,以及在他们周围的那些人,他们各自所在的地位仍和在前面的镜头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剧场上的灯已经重新亮了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移动。舞台差不多已经或甚至完全看不见了:因为这是正对舞台拍摄的,可是它直接向着观众的背影。
剧场上的灯又熄灭了,乐队又开始演奏同一个乐曲,和前一场完全一模一样。这一次一阵铜钹声并没有引出镜头的转换(在这一场和下一场戏中我们都听到了这种钹声)。
从相反的方向(或者说差不多相反的方向)拍摄的新的剧场的镜头,舞台当然是肯定看不见的。新的镜头从正面表现出一群听众,其中包括A,可是由于角度的关系,无法看见X;然而在画面上却可以看到一些空着的椅子(特别是在A的两边的那些椅子)。这一场光线非常阴暗;只能看到一些在黑暗中露出的脸;这些脸面向舞台,脸上的光也是从舞台那边照过来的……那是些聚精会神的一动不动的脸。可是A的脸却和其他人的不同,好象她正在注视着别的东西:比方说,她的眼皮搭拉着,或者眼睛注视着空处。
虽然那音乐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重新开始出现,虽然在一开头它和我们最初听到的(在第一阵钹声之前)完全一样,可是接下去却慢慢不同了,因为演奏的时间比前一次要长得多,从表现剧场的头两个镜头开始,一直到接下去的那个镜头的开头部分,始终都连续不断地在演奏,这时间是相当长的。
迅速溶出;前面的镜头很快变暗,接着慢慢显出了新的镜头:同样的那些人,显然仍按着原来的次序呆在那里,可是已经换成旅馆的另一个地方:某一个容厅。那些人的面部表情当然不可能一模一样,但是要尽量使它和前一景极其相象,以使观众有一种印象,感到银幕上的光亮部分和前面的镜头并无差别。特别是A,她在银幕上所占的地位必须和原来的完全相同。X现在未出现在银幕上。许多空椅子,特别是在A的两边的那些,仍然摆在那里。她的面部表情也和前面的镜头一模一样。
光线正是旅馆客厅里的正常的光线。那些人正在谈话,可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他们散坐着,也许并不成群。我们也无法知道他们是否大家在一起谈话。我们只听到音乐的声音,有时候非常强烈,音调混乱,同时听来使人心烦。
X出现在银幕上,他迟疑地慢步走来。A没有朝他那边望去,他也没有注意到她。他和坐在一堆的两三个人打了个招呼,仿佛是要求他们允许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他坐下,但是坐在他们后面一些;他似乎并不愿意跟那些人交谈。他没有说话,脍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X转过头来,发现A。她也注意到他,立即移动了一下身子,仿佛要站起来离开那一群人,可是X以一种暧昧的微笑向她打招呼,接着又带着严肃的、几乎是欣喜的神情呆望着她。她放弃了离开座位的打算。在其他那些人继续谈话的时候(一再改换谈话的对手),他们两人就一直那么一声不响彼此对望着。
有两个人站起来走了。A一直望着他们走出去。接着另外一个人也走出了客厅,A仿佛也打算跟他一起走,可是她又一次看到了X的眼神,因而仍决定留下。所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尽可能自然地)走了出去。原来在他们附近站着的那些人也慢慢消失。最后银幕上就只剩下了X和A,他们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虽然并非面对面坐着,却始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在他们的周围是一些空着的椅子。
音乐声已慢慢低下去,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调子也不象原来那么强烈,而是比较细腻。当银幕上只剩下X和A两个人的时候,音乐声必须完全停止,但并不象是一支曲子已演奏完毕的样子。
在完全静默地看了X一阵之后,X把头转到一边,凝视着前方,接着又低下头来。不久他开始讲话,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在大声述说自己的梦境。
X:你从来都不象在等待我的样子,——可是在每一条道路的拐角处——在每一个树丛的后边,在每一座雕像的脚下,——每一个水池的边缘上,我们却经常见面。仿佛在整个花园里一直就只有我和你两人。
短促、无声的A的面部特写。
花园的一角,X和A的背影,两个人挨得很近。比方说:A坐在一条板凳上,X在她后边,稍微靠边一些,和她同时看着一样东西;一个池塘或者一块草坪。X的画外音又继续说下去。
X的声音:我们总在谈着我们当时所想到的一切——谈到雕像的名字,谈到树丛的式样,谈到池子里的水——要不我们就默默无语。
紧接这个镜头之后,便是由三、四个短促的甚至是越来越短的镜头组成的段落,表现出呆在花园里的X和A,但始终是他们的背影,或者是四分之三的侧影,而且他们一直也没有说话。给这些镜头伴奏的只是几声很低的零散混乱的音乐。
另一个花园的镜头作为这段戏的结束。X和A对面相遇,地点和姿态都和A走过花园中间通道的那个镜头之后的表现完全相同。那里只有他们两人,X面向镜头靠在一个石头栏杆上,A几乎只显露背影。
这两个人物在一开始一动也不动;接着X(在画面上)开始讲话,而A(由于她背向镜头,我们看不见她的脸)却只是静听着。在一开头,X微笑着,同时带着迷惘的神情,声调亲切而飘忽……
X:可是你仿佛总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你总呆在一个门洞的那边,仿佛你总是呆在一个通向黑暗的或者什么神秘的地方的门洞附近似的……
他略微停顿一下,然后以一种更为坚决、更为肯定的声调接着说。
X:到这儿来。
A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着X走了一两步。
A的面部特写(仍在花园中):她一动不动地面对镜头,紧张而毫无表情。X的画外音仍然很坚定地说。
X的声音:走近一些。
仍然是特写镜头:像我们已经看到过的那样,X抚摸着A的脸。他们站在一座雕象下,在一个躲开别人眼目的地方;可是他们两人井没有挨得很近。
同时,让X摸了几下之后(X也许已经摸过了她的嘴唇、她的一边的眉毛、她的一边的脸,并再次摸过她的嘴唇),A躲开了他的手,但几乎完全没有移动一下脚步。接着,她低声说出她刚才已经说过的同样的几个字,不过她的声音显然带着比刚才更为不安的情绪。
A:求求你……远离我吧……
接下去,和这一景开始的时候一样,又是一片宁静。
X的面部特写,神情紧张;他在银幕上一出现就开始缓慢地讲着话(和下面的八个镜头一样,这个镜头的背景仍然是那所花园,可是背景中的情景几乎是完全看不见的)。
X:永远是这些墙壁,永远是这些走廊,永远是这些门洞——在另一边也只是更多的墙壁。
A的面部特写,她睁大眼睛,望着镜头。她听着的画外音继续在说。
X的声音:在我来到你身边以前——在我再一次和你相见以前——你是不会想到我的心情的。
X的面部特写;X最初一语不发,接着又开始讲话,讲得比刚才稍微快一些,同时也更热情一些。在他说到“花园”两个字的时候,镜头转换,可是他的说话声并未中断。
X:现在你在这里,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可是你仍然躲着我——不过现在你终于来了,在这座花园里了……
A的面部特写,静听着X的谈话;在X说完以后,她也仍然一声不响,没有回答。
X的声音:……在我伸手可以摸到的地方,在我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在我的声音可以传到的地方,在我伸手可以摸到的地方……
长时间的沉默。
X的面部特写,听着人讲话,A现在是看不见的。
A的声音:你是谁?
A的面部特写,听着X讲话,X现在是看不见的。
X的声音:我是谁你是知道的。
X的面部特写,听着X讲话,X现在是看不见的。
A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A的面部特写,听着X讲话,X现在是看不见的。
X的声音:这无关紧要。
这一句话,和前面的三句话一样,前后都有较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这个镜头继续下去,A开始讲话,最初好象是在梦境中,而最后的几个字却几乎象是在大声喊叫。她重复着X的话,象是远处传来的回声:
A:这无关紧要。
在停了一阵之后,又接着说:
A:你简直象一个影子——你一直在那里等着要我走近你的身边。——啊,躲开我……躲开我……躲开我!
这个镜头延续了几秒钟,然后转换成:
X的面部特写,他沉默不语,神情显得咯有些凶狠,同时又冷若冰霜。
演奏完毕后的剧场全景。这镜头是从剧场的后边拍摄的(并没有把舞台拍摄进去),以A为中心;她单独呆着,稍微靠边一些,她的姿态和所在的地位同前面演剧结束时的那一场戏完全一样。X没有出现在镜头中。其他的那些观众和在演剧结束后讷那一场一样,都已站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可是人数已不象原来那么多。
听不见任何谈话声或鼓掌声,也没有其他声音。接着,X的画外音又接着前镜头中的对话继续说:
X的声音:现在已经太晚了。
X和A,在客厅中。姿态和在花园里的一段中一样,彼此保持着一定距离坐在那里,在他们之间和他们的四周仍散放着许多空椅子。他们并没有相互对望着,X正在说话,可是并没有向A转过脸去。
X:你曾经要我不要再来见你。——可是我们还是见面了——就在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那可能完全是出于偶然。
花园一角。X和A在一起谈着话,但也许并没有彼此相望。这个镜头可以是从相反的角度拍摄的不久前已经出现过的花园一角:A坐在板凳上,X站在她的后边,稍微靠边一些;这一次他们面对镜头注视着前方:神色稍微显得呆滞,紧张,X有得意之色,A却显得有些害羞。
X直望着远处以同样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仿佛这是同一场戏的继续。
X:我曾经告诉你,你必须跟我一起走。可是你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当然罗。(略停)但你知道那实际是可能的,而且现在你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A回答说:
A:是的……也许……啊,不。我什么都不知道。(略停,接着带着有节制的愤怒)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X:你一直在等我。
A: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没有等过你。我谁也没有等!
X:你是什么也不再等待了。仿佛你已经死了一样……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你还活着。你现在在这里。我看见你。你记得过去的许多事。(略停)那是不符事实的……也许……你已经把什么都忘了。(稍停)那是不符事实的!那是不符事实的!你现在已打算要走了。你的房间的门这会儿还开着……
A:为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还可以给我什么别的东西吗?
长时间的沉默。
X:没有什么。(略停)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迅速溶出;又是旅馆的客厅,和花园里的那场戏之前一样,X和A在一大堆空椅子之间单独坐着。X还在讲话,他的声音非常自然地接着前面的镜头中的话语。X仍和原来一样坐着:他没有转过脸去看A,而仍然向空处望着。可是A现在却望着X,或者通过X向远处望去。X接着说完他要说的话:
X:再说,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他停住。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又继续说下去,仿佛他自己已完全沉湎在他所描写的景色中了。
X:你记得……那是在一个夜晚,也许是最后的一个夜晚。当时天已快黑下来。在黑暗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慢慢走过来。当我还完全看不清你的脸之前,我就知道那准定是你。(略停)你已认出我来,马上就站住了……我们两人就那样站着,彼此离开大约有几码远,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略停)你站在我的面前,也许是在等待着——仿佛你既不能再前进一步,也不能转身走开。你直直地站在那里,两臂下垂,一动也不动。(略停)你望着我;圆睁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开,仿佛打算要说话似的,或者是要呻岭,要喊叫……(略停)你害怕了。
A按照X的叙述很快就摆出了他所讲的那副神态:呆滞而胆怯,嘴唇微开,眼睛差不多睁圆了。在说完“你害怕了”这句话之后,X慢慢向A转过头来,对她呆望了很久,然后继续说下去。而且在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仍望着她的睑,他说话的声调虽显然已经有所控制,但依然越来越充满热情。
X:你的嘴唇微开,眼睛越睁越大,你向前伸出一只手来模糊地作出了一个手势,仿佛是表示愿望,表示疑惑,也许是表示请求,也许是自卫。你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你感到害怕了。(略停)你害怕了。
X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摄影机绕着A转了一圈,鲜明地表现出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摄影机必须保持在较高的部位(大约等于一个人站着的高度)。
摄影机接着更升高,X和A同在画面的前景中,而在他们两人之间我们却忽然看到了M——他处在画面的中心,可是在离镜头中距的地位,甚至还更远一些。他们谁也没有走动一步。M暧昧地动了一动脸皮,很快又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情。
M朝着他们,也就是正对镜头走了几步,可是在离开摄影机还有一定距离的时候,他又停下来,仍然望着他们,仿佛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只是客气地鞠了一躬就转身朝一边走开。
M已经在银幕上消失了,但镜头仍保持着原来的角度,也就是说仍然以M站的地方为中心。另外两个人照旧朝那里望着,而那里除了刚才对用来掩藏自己身体的某一种带有神秘气氛的部分建筑物或某种极端华丽的陈设之外,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X仍望着那无人的地方,而且又开始讲起话来。
X:你害怕的那个人就是他。(略停)你老是想着有一个人在偷看你,可你又看不见他,那个人就是他,他常常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略停)
A慢慢朝一边转过头去,也就是避开X,转向银幕的边缘,仿佛在看着银幕以外的什么东西,她这样呆了几秒钟。
X:他是谁?他也许是你的丈夫。——他明才是来找你的,但也许他只是无意中从这里走过。他本来已经朝着你走过来了。(略停)
X向A转过身去,他一边讲话一边继续望着她,而她这时也慢慢又把头转过来,她又一次呆呆地望着那神秘的角落,望着M刚才出现的地方。
X:可是你仍然心不在焉似地摆着一副冷冷的面孔……他一上来仿佛并没有认出你是谁。——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仍然没有认清。——又向前走了一步。——你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略停)他因此决定走开……(略停)可你现在还朝着那边望着……你发现他还站在那里……看见他的灰色的眼睛,他的阴影的身影,和他的微笑。(略停)所以你害怕了。
在说到“呆呆地望着他”的时候,X也同样朝那边望去。接着,在他继续讲下去的时候,A慢慢站起身来,眼睛却始终望着M刚才站着的那个地方。
在X说完“所以你害怕了”这句话以后,银幕上立即转换成想象中的卧室的景像。房间里的情况和前一景相比,计有以下的一些改变:现在这里有一个和墙壁上的一般装饰极其协调的古老的壁炉。壁炉架下边有一个火坑。和砸碎的那个杯子完全一样的一个玻璃杯,装着半杯乳白色的液体,放在炉架上(床边的小桌上仍然放着另外一个和它完全相同的杯子,杯子里装有大约半吋高同样的液体)。精工细作的炉架上放着一面很大的镜子(这镜子是从旅馆的一个客厅里搬来的,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A单独一个人坐在床边上(床铺得很整齐),两手放在她两边的褥子上(两臂略向外伸开一些)。她两眼望着她面前的地板,呆呆地一动也不动。这一镜头的最初几秒钟是完全无声的,接着,X的画外音又开始出现,十分自然地接着前一个镜头中的话继续讲下去。
X的声音:只是因为当我又走进你的卧室时,他也来了,或者说他已经在那里了,所以你不禁害怕起来。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接着那画外音又继续讲下去:
X的声音:他待在附近的一个房间里,那房间和你的卧室只隔着一间私用的起坐间。
这声音渐渐地越说越快,并且越来越失去控制,变得紧张起来。这些特点在下面的一段谈话中更加突出起来,直到最后使他谈话的声调变得非常激动和暴躁;但不久又渐渐地温和下来。
X的声音:不管怎样,那时候他正坐在牌桌旁边。——我已经告诉你我要来找你。你当时没有回答。——我来的时候,看到所有的门都虚掩着,进入你这套房间的外门,通向你这间小起坐间的侧门和你的卧室的房门,全都是那样,——我只需要一个接着一个轻轻推开,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把它们掩上。
在他说着最后一句话的时候,A不声不响地慢慢抬起头来把脸转向镜头。
接下去是寂静无声的A的脸部特写镜头,她显然露出一种沮丧的神情。几秒钟之后,X的安详、低沉同时又非常坚定的声音重新开始以画外音出现:
X的声音:以后的情形你已经都知道了。
在呆着不动了一会之后,A的脸开始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的嘴慢慢张开,发出一声尖叫;那叫声非常刺耳,可是几乎就在这声音还没有发出的时候,就被一声近在耳边的强烈的枪声掩盖住了。这以后,我们听到一连串有规律的枪声不时打破这完全的寂静,那枪声和我们在打靶房听到的是完全一样的。
A张着嘴,皱着眉,直到这一景结束为止,始终一动不动地呆立着,枪声却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响下去。
在最后一次手枪声之后,忽然接入一个新镜头:一排打靶的人站在打靶房里,背对枪靶,面向镜头站着,握着手枪的手下垂着。M也站在这一排人中(可是没有X),并且站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他们全都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着信号。只有时钟的急促、清晰的嘀嗒声一直不停地在响。
新的镜头表现出待在旅馆中一个客厅里的X和A,可是他们待的地方和卧室前的那一景已经不一样了。他们坐着的姿态仍和原来一样,可是他们现在并不是彼此对望着,他们身旁的空椅子也比原来更多了;这并不是原来的那个客厅。
随着新的画面的出现,A立即开始讲话了:她情绪紧张、激动,带着某种不安的心情辩驳着。
A: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头一句声音很低,接着一声比一声高)完全不对,我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我不认识你。我也没有见过那间卧房、那张可笑的床、那个上面放着镜子的炉台……
X:(向她转过脸去)什么镜子?什么炉台?你说的是什么?
A: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对……我什么都不知道……
旅馆里的另一个完全不相同的地方(特别是这里并没有许多空椅子),但这里也完全没有人。谈话仍继续下去,下面X所讲的几句话,仿佛和前面镜头的谈话是联接着的。
X:如果一切全都弄错了,那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呢?(他又恢复了那种宁静和客观的声调)……那镜子是什么样的?
A回答时画面上的景象是旅馆里的另一个地方,可是和最初的那个客厅非常相似,这里也没有旁人,X和A仍然彼此隔着一定的距离坐在那里。背景是一个立正站着的侍者的雕像。
A说话的时候,眼睛向前直视;她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躁,声调有些犹疑不定。X呆呆地望着她,听她讲话(但并不是望着她的眼睛,因为她在望别的地方)。
A:炉台上没有什么镜子。(她说话时仿佛在梦中一般)……那是一张画;一张风景画,我想……是一幅雪景。镜子是在箱子上……另外一张梳妆台上也有一面镜子。(略停)当然,也还有一些别的家具……。(她停住不说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镜头转换,但谈话仍然在旅馆的另一个地方继续。现在X和A都站着,他们在一个客厅里走动;可是他们的活动仿佛没有一定的目标,他们也并不是并排走着,所以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并不固定(可是始终离得相当远);他们也并不是一直朝前走,而是常常停一会,朝旁边走几步,或者踌躇一阵;不过总的还是朝着一个方向,同时还必须让观众得出一个印象:他们前进的方向是由X决定的。他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时沉默一阵,但谈话仍然继续着。
摄影机一直追随着他们。他们在旅馆里走了很长一段路;走过许多客厅、走廊、拱门、楼梯、更多的拱门、更多的客厅、更多的大厅和过道,所以这段时间是很长的。到处都仿佛非常凄凉:可是有时也能看到一些人:有侍者,也有三五成群的旅馆住客;侍者都僵直不动,象站在大路边的卫兵一样,旅馆住客差不多总是在银幕的两边或者在他们俩行进的画面的后景中出现,一般都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也都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过他们总带着几分惊异的神情望着A(或者X)。当A和X走过一群人的时候,他们便停止谈话,等到走过去以后才又接着讲下去。他们慢慢地不规则地向前走着,仿佛随时要一同停止下来似的。X一般总在A前面几步,他忽而又转过身来等待着她;每当走过一个门洞的时候,他总让在一旁等她先过去,然后他又赶过几步走在她的前面。这情况给人的总的印象是,他们显然只是在乱走,并没有一定的目标。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宽大的门廊里,那里有更多的庄严华丽的廊柱。可是如果那里有窗子的话,绝不能让观众看到窗外的景象。A也从来没有朝她所在的那间房子的外面望过一眼,这一点应让观众从布景的安排和X的动作中鲜明地感觉出来。可是这里的光线可能也比较充足一些,仿佛表明这里离外面的阳光更近一些了。
X:还有那张床是什么样儿的?
A:也许是一张双人床……(她如在梦中似地机械地讲着)。
X:窗外的景象又怎么样呢?
A:我不知道……那些窗子……(接着她忽然清醒过来)我根本不知道你讲的那间卧房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也没有跟你一起在任何一间卧房里待过。
他们在寂静中继续朝前走着。
X:你不愿意记起那些事情……因为你害怕了。
这时,因为他们已经走进一个狭窄的过道,所以彼此挨得很近。X把一只手伸在A的前面,似乎要拦住她。她停步,低头看着X伸在她面前的胳膊。
X:(温和地)你连这只镯子也不认识了吗?
他一转手,把一只小镯子摊在他的手心上——这只是一串珍珠,仅够戴在一只细瘦的手腕上。A看了一眼,马上就转过脸去,也许她感到有些不安了。
A:对……不……我曾经有过那么一只镯子。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最初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又继续进行他们的这种杂乩无章的谈话。
X:你那镯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A:我不知道。我准是给弄丢了。
X:丟了很久了吗?
A:(踌躇了一会儿)我完全不记得了。
他们在一个过道中再次停下来。
X:(他的声音仍然很温和)这就是去年的事。你并没有把它丢掉。你是把它当作一件信物……交给我了。镯子的钩上还刻着你的名字呢。
A:是的。我看见了……可是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而所有昀珍珠看起来又全都一样……象这样的镯子……你要找出几百只来也不难……
X:就算是你丟掉的,那么现在叫我给拣到了。
他把那只镯子交给A;她接过镯子来仿沸要仔细观看,可是结果只是十分随便看了一眼,就用一个指头串住它,把它捏在手里了。在这时候,他们仍一声不响地继续朝前走着。接着X又用一种低沉的声音——他的那种富于幻想的声音开始说话了。
X:我对那个房间可记得非常清楚……你曾经在那里等着我。是的,那里的箱子上是有一面镜子;我就是在那面镜子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候,我一声不响地轻轻推开了房门……
他停了一会,接着又继续说下去,表现出越来越高的热情。
X:你坐在床沿上,穿着一件长袍或者是一件睡衣,衣服是白色的。我记得你那会儿是一身白,你还穿着一双白色的拖鞋,还有这只白色的手镯。
A: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完全是在瞎说……我敢肯定你完全是在瞎说……我从来就没有过一件白色的袍子。你应该明白,你说的准定是另外一个人……
X:要是你这样说……
短暂的沉默。在他们又走了几步之后,X仍用他那安详的、充满热情的声调接着说。
X:可是那间卧房我记得非常清楚……同时我还记得铺在那张双人床上的白色的花边床单,你那会儿就躺在那白色的床单上。
A:(忽然有些惊愕地)没有的事!别说了。求你。你简直是完全疯了。(短暂的沉默)
X:(温和地)不,不,求你别这样说……我现在还能听到你那会儿说话的声音。你害怕了。你已经害怕了。
沉默。他们走过一个大厅,仿佛A要逃开X,X却在后面追着。
X:你早就害怕了。可是那天晚上,我也依然非常爱你的恐惧。(仍然非常柔和,可是他的声调慢慢变得越来越激动了)我静静地望着你,让你在那里挣扎……我爱你。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件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你的确是活着……最后……差不多是出于强迫地,我抱住了你。
这时A正好走到最后一个过道的出口处,那里毫无疑问当然是一个非常古雅的门洞。X这时还留在大厅里,A听到他的那种可怕的声调,本来打算一转身朝他走过去,现在却又停步不前。X本来已经站住,在说到“抱住你”的时候,又开始朝她走过来;她转身预备跑开,朝着门洞那边走了一步,这时他又一动不动地站着,用一种差不多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声调说出了最后的几个字:
X:……在一开始……记得……(略停)啊不……也许并不是强迫地……(以下的括也可以是从景外发出的)可是这事只有你一个人心里明白。
一直追随在A的后面的镜头,现在忽然表现出整个花园——那个从一开始一直只是在想象中的法国式的花园——的景象,同时A自己也看到了这座花园。
始终追随在A的后边的X,现在在银幕上是看不见的。我们只看到A的背影,她这时正慢慢沿着花园里的高台,朝着那些石头栏杆、石雕像、正方形的草坪和修剪得非常整齐的树丛走去。这里最好有灿烂的阳光,大概是由于阳光耀眼,A举起一只手来遮住眼睛,仍缓慢地朝石头栏杆那边走去。我们仍然只着到她的背影。她把一只手扶在石头栏杆上,完全表现出在前面一个镜头中已经出现过的那一姿态,地点也完全没有变。接着,跟前面那个镜头一样,她转过头来,可是她继续转着她的头,仿佛要纵览整个花园的景象。
原来已经听到过的(特别是在音乐会的那几景中的)音乐,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响起来:最初声音很低,只是几个散乱的音节,接着慢慢高起来,可是始终也没有达到从前的那种强烈的程度。这是一种多少有些混乱的音乐,可是通过它的某些不合规律的特点、某些突然高起来的音调和骤然的停顿——也能表现出忽然发现这一花园时的惊愕情绪,这是一种意想中的、因而也并非使人感到非常突然的惊愕。这音乐一直延续到下一个镜头中。
慢慢展现的花园的全景,一切和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的完全一样,A已经不在视野中。整个花园是空的,没有一个客人或一个侍者。远处在一条小道的尽头,有一个园丁正俯身推着剪草机。
摄影机的移动在A的面前停止下来,拍出她的正面的脸,她这时仍靠着栏杆站着。她又一次举起手来遮住自己的眼睛。在她的后面我们看到旅馆的正面形象,这是我们在一张画上已经看到过的;这是一个花园里的镜头(A朝着一条很长的笔直的小道上走去)。
A仍是原来的姿态,可是现在离镜头的距离更近,完全处于画面的前景中。在她的后面,X踏着石子路朝前走来。在她举手遮着眼睛的时候,他走近石头栏杆,来到她的身边,转头望着她。他们交谈了几句,话说得很含糊,声音很低,毫无紧张情绪,而且声音有些沙哑,甚至是断断续续的。音乐继续演奏着,同X的脚步声和他们的说活声混在一起。
X:这是什么?
A:没有什么……
X:你疲倦了吗?
A:有点儿……是的……我想是……
X:这是一个……
A:(打断他的话)这太阳……忽然之间……
X:要不咱们进去吧?
A:你要是愿意那也好。
他们转身朝旅馆那边走去,旅馆离这里很近。我们看到他们的背影,他们两人之间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X走在A的后面一点。在这相当快可是也并不显得很匆忙的镜头中,A忽然崴了一下右脚,停往不走了。X赶上前去伸手把她扶住。她倚在他的胳膊上,脱下鞋来,和她第一次在卧房鏡头中出现时一样,把右脚的脚尖立在地上。她检査着崴坏了的那只鞋。两人谁也不说话。接着X转向镜头,随即接入新的一景。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前面已经讲过并且已经几次在影片中出现的那座雕像。这是一个在较远的距离拍摄的固定镜头,仿佛就是X转过头来所看到的景象。音乐声慢慢地越来越强烈。
旅馆里一间客厅里的夜景。有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正在玩牌,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放着几张牌(背面朝上)。X和M也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动。他们究竟怎么在玩着,从影片上是看不出来的。我们只看到一张张呆滞不动的脸。
新的镜头表现X和A跟其他一些人一起在跳着华尔兹舞。跳舞的姿态是完全准确的,可是他们的脸,特别是A的脸,显然表现出一种颇为戏剧化的表情,虽然也同样是呆滞不动的。
仍是同祥的音乐,只是现在变得作常强烈,同时仍然维持着它的那种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的特点,随时夹杂着完全无声的寂静。因此跳舞的人的脚步是和他们所听到的节奏完全无关的。
A单独一个人走过旅馆里的几个客厅,到处都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群;她似乎感到有些不快,可是她的表情仍然是淡漠的,彬彬有礼的。
在另一张牌桌边(这里没有X):M正把牌分发给围着桌子坐着的五六个人。一张张神情呆滞的脸。在这一景中一再重复着M迅速而机械地发牌的动作。
忽然接入花园的镜头,X和A非常清静地呆在花园里的一个角落里。现在这里无疑并没有太阳。背景和他们的姿态都是我们前面已经看到过的:比方说,A坐在一条长凳上,X站在她的身后,稍微靠边一些。镜头开始是从一个较远的距离拍摄的,接着按照一定的速度慢慢向他们移近。在他们已经处于前景中的时候(仍然是在他们的背后),镜头才完全停住。这时候X开始讲话了,他的缓慢的谈话声不时停住一会,那时就完全是一片寂静。他的嘴,还有A的嘴,我们是看不见的(虽然他们讲的话听来仿佛是面向着观众讲的)。
X:就是那一天,你把那一只小巧的白镯子给我了。(略停)你要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也许你以为这样可以考验考验我……或者让我感到不能忍耐……或者让你可以忘掉我。(略停)可是时间,时间是没有关系的。现在,我已经来了,要把你带走。(短暂的沉默)
A:(她的声音很低,而且露出不安的情绪)不行……不行……
在她说完第二个“不行”之后,镜头立即转变。
现在我们从正面看到了这两个人物,他们的姿态和所在的地点都和在花园里进行长时间谈话的那一景完全一样。X的神色严肃、坚决,并显然有些沾沾自喜。他把两只手扶在椅子背上。A,相反的,却显得有些失或落魄的样子。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X有时候抬起眼睛来看看镜头,有时又目光朝下看看A(他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站在她的背后,而是稍微靠边一些)。A却相反从来没有看过X(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站在她的后面,又比她高出很多),也从不面向镜头,只是在她剧烈地摇着头的时候偶尔朝那边望一眼。她始终呆呆地望着地上,有时偏左,有时偏右。她在这一景开始时马上就开始讲话,接下去越说越快,可是也越显出迟疑不决的神态。
A:不行,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X:(非常温柔地)不行,不行,那是不可能的……(他如在梦境中似地重复着这几个字)那自然。(略停)可是你完全知道这是可能的,而且你已经作好准备,打算跟我一起走了。
A:你凭什么这样想?(略停)跟你上哪儿去?
X:(温柔地)哪儿都行……我也不知道。
A:你听我说。我们最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自从……去年……啊不。这是不可能的……你要走就只能你自己走……那么我们就……永远……
X:(激动地打断她的话)那是不符事实的!要说我们需要忍耐、孤独、永远等待,那是不符事实的。那是不符事实的。可是你害怕了!
在说到“害怕了”几个字的时候,镜头突然转变:
我们又看到了最后看到的那个装饰、陈设都非常华丽的卧室。现在摆在炉台上的已不是那面镜子,而是一幅表现雪景的油画。这里还有一口小柜(款式和我们已经看到过的摆在这卧房里的小桌子完全一样),柜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此外,床已不是原来的那个狭窄的长榻,而是一张又宽又大的双人床,款式和木料同房间里其他家具完全一样。整个陈没显得干净、清爽(床铺得很整齐,枕头、被褥应有尽有……)。A不在房间里。很可能,在这个固定镜头,还有一些家具,比方象带镜子的梳妆台,是看不见的。
一直到现在还仍然看不见的A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喊之前,我们任何声音也听不见,镜头在她的叫喊声中转换:
A的声音:不!
急切入花园景象:在画面的前景中,我们又看到X和A(坐在长椅上)的背影。他们朝前向着同一个方向望着,几乎一动也不动。X用一种低沉的带着无限热情的声调缓缓地回答说:
X: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在X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镜头又突然转变:我们又一次看到那间卧室,跟我们刚才看到的差不多完全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地上铺上了地毯,房里的陈设虽然仍是原来的那些东西,有些却已挪动了位置;很显然,原来摆得不对,现在才完全摆对了。此外还增加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几把椅子和其他一些小物件)。拍摄角度也跟原来的完全相同,画面中仍然没有人,这个镜头的时间比前次的那个镜头更长一些。
一直到又一声“不”字结束这一景的时候,我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这“不”字仍是A的画外音,可是较前更显得无力了:这是一个已经屈服的人最后的一点抗拒的表示,那意思不过是“求你可怜我吧!”。
A的声音:不!
骤然切入花园景象:X和A仍和原来一样呆在原来的地方,不过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他们的正面。他们两人都呆望着镜头。A显得非常烦恼。X心中充满了激动愤怒的情绪(但绝不能有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骤然溶出,转入卧室景象,和刚才的镜头完全一样。至少在一开头,拍摄角度也完全相同,因为这一景并非固定镜头:摄影机在原地转摇出卧室的各个角落,并很快让我们看到了A。她站在那里面对摄影机,眼神发愣,脸上仍流露出她在前面花园镜头中所表现的烦恼不安情绪。她穿着一身相当雅致的衣服,手里拿着那只细小的珍珠手镯,不时用手扯着,仿佛要把它扯断似的。在她刚刚在画面上出现的时候(或者稍微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迟疑地举步向前走了几步。
她踌躇不决地向这边走两步,又向那边走两步,仿佛她是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一样。摄影机紧紧追着她。A最初朝门口走去,可是没到门口她又停住了,转身走近另一个门,伸手去摸门把,但还没有接触到,她又转过身来,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过去,沿着一面墙走到窗户的前面,举起一只手来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那姿态和她在花园里用手遮太阳时完全一样(在拍摄这一动作的时候,必须注意不要把窗外的景象拍进去)。窗子是关着的。
当A开始走动的时候,我们又听到了X的画外音,那声调虽然也表现出某种难言的隐衷,但听来已和原来一样,非常冷静、客观。
X的声音:他刚刚才出去了。(略停)我不知道你们刚才曾经发生过什么剧烈的争吵,在几分钟之前……
在A继续在房间踱步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停住。在她走近窗口,举手遮着眼睛的时候,这一镜头立即切出。
切入卧室窗口看到的花园景象,在画面的前景中是窗门的框架。A现在是完全看不见的,或者只是露出一个非常模糊的形象,站在窗户的一边。在画面上可以看到的那广阔的花园中完全是空荡荡的,在那一片空旷的地区的中心,只看到两个显得很小的人物;他们就是X和A(虽然离得很远,但大致仍可以辨认出来),他们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并排走着。
又切回这个镜头前的镜头:我们从远处看到A站在窗口朝外望着(花园的一景并不是从这个角度拍摄的)。她把一只手举到眼睛边,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那个姿态。接着她又转过身去,开始迟疑地在房间里缓步走来走去,摄影机和刚才一样紧紧地跟随着她,这时X的画外音又开始出现。
X的声音:从你的卧室的窗口,你可以看到花园。(略停)可是你并没有看见他走开,如果你能看到他走开,那你就一定会安心的……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那声音又接着说:
X的声音:于是你转身朝床边走去……最初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你转身朝床边走,你在床边坐下,接着你就完全躺在床上……在犹豫不决地呆了几秒钟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之后……你起身朝床边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前方。接着你转身望着床……啊,你听我说……好好想一想……你听我说,我求你……是的……曾经有过……是的,一点不错,在房门边曾经有过一面大镜子,一面非常高大的让你几乎不敢走近的镜子,仿佛它使你害怕……可是你尽量装着不相信我的话。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总要躲开我?现在已经太晚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里已再没有……那个门现在已经关上了。不!不!那个门已经关上……现在你听我说……
这段话的声调有时很坚决并带着命令的口气,有时又有些迟疑或者表现出烦恼的情绪,有时又完完全全是一种恳求的声调。这段话一再里复着A拒绝采取的行动:她始终尽可能远地离开那张床,仿佛要以此表示一种顽固的不近情理的抗拒。至于有关镜子的那几句话,相反的,却表明了X的让步,因为A一直很长时间地看着那些镜子(事实上她一直是在朝镜子那边走去)。而且是在她走到现在敞开着的房门口的时候,他说出了最后的那句话,好象是要对画面上所表现的形象表示坚决的反抗。那门就是这卧室的门;这一景在表现出门的形象之后转换成下面的镜头。
溶入:旅馆里的另一个客厅,A坐在一大堆空椅子中间,一个人看着书。这和A第一次看书的那个镜头完全相同。可是她现在的神情已不像影片开始时那样安详、冷漠: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安、烦躁懊恼。而且,她也并不真是在看着书:她只是心不在焉地随便翻过几页看看;接着她抬起头来望着镜头,呆了一阵;接着她突然把眼睛转到相反的方向(几乎是朝身后望去),仿佛她听到有人来了。可是那里并没有人,于是她又转头拿起书来看着,把书摊在膝盖上等等。
接着我们又听到了X的声音:这一次声音非常安详,完全恢复了原来的那种客观叙述的声调。
X的声音:你现在还需要什么证据吗?(略停)我这里还有你的一张照片,那是在你离开的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在公园里照的。可是当我把照片给你看的时候,你仍然说那照片并不能说的任何问题。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偷偷拍下那么一张照片:那照片的背景非常模糊,几乎都看不清……
在这段话快完的时候,她摊在膝头上的那本书溜下来棹在地上,从书里掉出一张照片。A低下头去,对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拾起来,又夹在书里,把书放在膝头上。接着,在想了一阵之后,她又拿起书来,翻来翻去,找到那张照片,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她同时还看看照片的背面)。这是她自己的一张照片,是在一所花园里照的。X的画外音,在停一阵之后,又接着说下去。
X的声音:一所花园……任何一个花园……想来我完全应该让你看到那白色花边的床单,在那无数白色的花边中你的身子……可是所有的人的身子看来都是一样的,所有的白色的花边,所有的旅馆,所有的雕像,所有的花园看来也全都一样……(略停)可是这所花园,在我看来,和任何其他的花园部不一样……我每天在这里和你见面……
在A看着照片的时候镜头转换。
照片的特写镜头,照片已放大到和银幕一样大,所以看来已完全不象是一幅偷偷拍摄的小影。这更多是一个真正的镜头,而不是一般的呆照,但因为A完全一动不动,所以我们很难看出(或者根本无法看出)画面上的A是活人。她面向前方,注视着镜头,神情潇洒,面带微笑,完全表现出休假时的那种欢乐情绪。那画外音又接着说下去。
X的声音: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来往的人很少,事实上常常一个人也没有:特别是到了一天最热的时候……在夏天……
镜头迅速转换:我们看到X和A彼此对望着的侧面特写,他们两人并没有换得很近。X正在说着话。A开始微微笑着,几乎要笑出声来,丝毫没有拘泥的神态。在他们两人之间可以看到由近及远的花园的景象(仍是原来的那个花园)。
这一景最初是无声的。虽然在这个镜头中X的嘴唇一直在动,虽然他好像是在讲话,可是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同样,A的笑声也是低得听不见的。但这时我们却又听见了X的画外音。
X的声音:……那是某天的下午……(声调显得有些犹豫)也许是第二天……我刚好已经对你说过,我们马上就得走了……可那会儿你并没有笑……(现在那声调变得更坚定一些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就要走,当时的借口是让你坐在我的车子里,跟我出去逛逛……可是我们一去就永远不再回去了……(他的声音现在又变得更加犹豫起来)而他……
这个镜头在A又一次大笑时结束,但她的笑仍然是无声的。
A的笑脸的正面特写——在背景、距离和角度等方面都和我们在前面的镜头中所看到的从书里掉出的那张照片完全相同。只是A的表现已经变了。X的画外音越来越显出了犹豫不决的情绪:
X的声音:……而他……不……我说得不对……
X和A在花园里谈话的又一镜头。这一次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看到他们的,所以他们身边的背景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是我们已经看到过的那所花园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角落,特别是,近在他们的身边,我们看到了那座我们曾经几次看到并曾加以详细描写的雕像(那座一男一女的雕像);可是这座雕像现在所在的地方和前几次肯定是不相同的。
和前面两个镜头一样,A似乎既改变了从影片开始时就有的那种冷漠神态,也不再像前面几个镜头一样显得烦躁不安。从她的仪态和面部表情来看(她有没有讲什么话我们是不知道的),她只是显得美丽、潇洒,也许有一点激动。
在这里,可见的人物的谈话仍然是听不见的,我们听见的只是那画外音。那声音在经过相当长的时间的沉默之后,又接着讲说它那一段断断续续的叙述。
X的声音:是的,我们那会儿呆在你的卧室里……我们已经决定先一天就离开……你已经同意了……也许多少有些勉强……(略停)我待在你的卧房里……(略停)站在房门口,你首先能看到的就是那张床……
接着摄影机慢慢后拉,如果可能的话,也慢慢升高。这样,人物四周的花园的背景就会越来越显得更广阔一些;可是那带座的雕像,由于它所在的位置关系,和他们相比起来,反而越来越大了。那说话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X的声音:可是那梳妆台在门口是看不见的……你很可能是站在房间靠里的一头,挨近窗子,望着窗外的花园,也许……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略停)在楼梯上,我碰见他朝下走……他那会儿是刚刚从你的卧室里走出去……要不,那就是另外一天的事情……(略停)那天晚上到处都是空的:楼梯上,走廊里,椅子上……
接着,那两个人物突然出画面。镜头立即变成固定的,对着无人的花园和那座雕像延续了几秒钟。
在那两个人物从画面上消失的时候,X的声音被一阵音乐声(仍是我们曾经常常听到的那种音乐)所切断,这音乐是一段乐曲的头一节(声音很高),音调相当柔和,不时夹杂着较长时间的沉寂。这音乐直到下一景还一直继续着,调子不变,有时忽然出现一阵剧烈的高音,使人听来非常厌烦。
转眼间,我们又看到了那间卧室,一切和我们上一景看到的完全一样(陈设、家具和各种用品都完全未变)。A站在房间的中央,地点和姿态仍和前一镜头完全一样,目光痴呆,露出不安的神态,同时心烦意乱地扯着她那只珍珠手镯。几乎是在她刚刚露面的时候,她一下把那手镯给扯断了。珍珠落得满池都是。她蹲下身去或者跪在地毯上拣那些珍珠。她现在穿着一身相当严肃的家常打扮(不是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件白色袍子)。她的神情又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她又和前面在阅览室翻看一本书的一景一样,露出了一种有所期待或者恐惧的神态。
在音乐演奏到一个比较柔和的段落的时候,我们又听到了X的愈来愈惶惑的画外音:
X的声音:他曾经进来过……他的来临使你非常吃惊……他跑到这里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他跟你谈到头一天晚上的音乐会,我想是这样……要不就是你先谈起的……不……不……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略停,接着用一种非常无力的声音)我记不太清了。
A站起身来,把那些珍珠放在小柜上,又一次看看地上,接着又抬起眼睛来朝着门那边、镜子那边或者毫无目的地四处望望。她横过房间走到窗口去,朝窗外看,她踮起脚来朝下边看,仿佛要看看放在窗外墙根下的一件什么东西。接着她又走到梳妆台边,背向着窗户,可是刚到那里,她什么也没干,却又迟疑地向一边走了几步,接着又回到梳妆台边去,她在那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一秒钟,又立即站起身来,等等。
在这一段时间中,镜头本身也表现出某种激动的情绪:忽而左右乱转,忽而变换角度,甚至忽而改换画面。
在这迅速的变化中,A又一次站在窗口,通过挡在她面前的玻璃朝下望着。我们自始至终都看不见她所要看的东西;也许由于镜头的角度偏在一边,窗外的任何东西我们也看不见。
音乐已经停止,仿佛乐谱中的一个休止符被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因此这一镜头的开头部分是完全无声的。接着传来一阵敲门声,第一次清晰冷静,第二次便高了一些。
听到有人敲门,A立即转过身来;最初一动也不动地仔细听着,接着毫无声响地踏着地毯朝梳妆台边走去。当她坐下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她仍然没有回答,拿起发刷来刷着头发。在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的时候,他转头朝着小柜上的镜子那边望去。紧接着新的镜头表现出卧室的另一边。
M刚走进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经被他掩上的那扇房门的前面。他穿着晚礼服,面带微笑,态度非常客气,略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但又并没有恍惚的神态。他一边说着话慢慢朝房间中间走过来。他有时候抬头看看A,A这时正仔细梳理头发,所以始终也没有转头看看M。
M走到小柜旁边去,小柜上放着A的照片:这就是从书里掉出的那张照片(大小和一张明信片差不多)。他拿起那张照片来看了一会儿,同时仍接着讲他的话。他对这张照片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可是在整个这段谈话中,他的声调一定要显得模棱两可:他所说的某些话到底是不是问话呢?A这时正专心一意在刷她的头发,借此多少掩盖了一些她的不安情绪。接着,M朝窗口走去;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朝窗外望一眼,却又朝A的身边走过来,等等。他的所有这些动作都显得非常随意,可是他的任何姿态又显得非常严谨,仿佛他每走一步都经过慎重考虑似的;他在房间里的活动和A在他进来以前的活动,在情调上必须尽可能显得很不相同。
镜头也不象刚才那样来回跳动了。摄影机现在的动作非常缓慢,转动的幅度也很小,主要的目的只是使M和A始终呆在画面中;和M相比起来,A始终处于画面的后景地位,在拍摄时必须尽可能做到这一点。
M几乎是在一进来的时候就开始讲话。他们的谈话,是十分杂乱无章的,仿佛他们两人的心都在“别的地方”。
M:我刚才敲门来着……你没听见吗?
A:当然听到了。我已经说了请你进来。
M:哦……你说话的声音一定不很高。
沉默。他看看那张照片。
M:这是什么照片?
A:你瞧它象什么……我从前的一张照片。
M:是的。(略停)什么时候照的?
A:我不知道……是去年?
M:哦。(略停)谁照的?
A:我不知道……也许是弗兰克……
M:去年,弗兰克不在这儿。
沉默
A:那么,也许不是在这儿照的……可能是在腓特烈巴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略停。
M:是的……可能是。(略停)你下午干什么来着?
A:没干什么……我看看书……
M:我到处找你……你到公园里去了吗?
A:没有,在花房里……那戏院的旁边。
M:哦,在那儿……可是我也到那里去过一趟。
(略停)
A: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M:没什么。(略停。温和而略带悲伤地)你好象有些烦躁。
A:我有点儿累了……
A开始又朝她身边的地面望着,那里可能有她扯断手镯时滚过去的珠子。M望着她。
M:你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别忘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休息。(略停)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A:没有……也许丢了几颗珠子。我把我的那个小手镯弄断了。
M:(看看小柜上的珠子)那并不严重……你知道那些珠子是假的。
A:是的……
可是她仍低头在地上找着。M朝门口走去。她抬起头来。
A:你走了吗?
M:我想我该到打靶房去了。
M在他在这一景开始时走进来的那个门口停止。
A:现在就去?
M:是的。为竹么现在不能去?(略停)安德逊明天就来了……我们明天中午得和他一起吃饭……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情……
A:没有……当然没有……什么事情?
M:那么,晚上见。
这一景在M开门出去时结束。
摄影机从一个新的角度拍出同样的场景,现在是以处在画面前景中的A作为中心。在M朝外走的时候(这在银幕上是看不见的),A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刷着她的头发。一听到关门的声音,她马上就站了起来,仍然呆在梳妆台的前面,把耳朵转向时走出去的那个门口听着。她一动也不动地呆了几秒钟之后,朝着房间中央的方向走了两三步,动作僵硬,同时又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两眼呆视着前方。她匆忙地朝窗口望了一眼;接着,仍然面向窗户,她低头望着地上,并这样呆了几秒钟,好象她正思考一个什么困惑的问题,脸上的神情并无痛苦的表现,倒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她低头看着她自己的一只微微向前伸着的手,那姿态可能和我们在花园里看见过的那个雕像完全一样(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也可能使人想到那座雕像)。
在M走后,接下去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接着X的画外音又开始响起来,最初相当低,可是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那种充满自信的正常语气和原来的客观声调,并且很快就达到了正常的高度。
X的声音:等到那门又一次关上以后,你就立即仔细听着你房间外边的那间起坐间里的脚步声,可是你什么也没听见,而且你也没有听到开关别的门的声音。(短暂的沉默)通向打靶房的最近的路是走过旅馆后面的那一段石头高台。(短暂的沉馱)可是不打开窗子,你是看不见那个高台的,因为它正在窗下的墙脚边。你希望听到有人走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那也是不太可能的,因为你的房间很高,又隔着一层窗子;再说那儿也可能根本没有石子。
在那声音说到“没有石子”几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朝着门那边转过身去,把眼睛抬到一个男人的高度向前望着;镜头立即转换,表现出她眼中所见的景象。
新的镜头以现在已经关上的那扇门作为中心,X刚刚好从那里走进来。这个画面和时刚才进来时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站在一扇门的前面,面向着镜头,可是现在那个人不是M,而是X了。他露出一丝为时很短的奇怪的笑容,那几乎象一个疯人的笑,他的眼晴里也露着一股凶光。
摄影机反拍:A向X做个手势,让他安静,让他小心,让他注意即将来临的危险;她似乎非常激动;她仍穿着原来的那一件家常穿的衣服,可是那衣里似乎已经变了:不再是原来那么严肃,而是更富于诱惑力了。这一景时间很短,必须让人呆在银幕的一边,而不是在银幕的中心。
镜头迅速转换:仍是那间卧室,但是镜头是朝着那个窗子拍摄的;如果那间屋里有几个窗子,在拍摄时也始终只使用一个:那就是A以及后来M曾经从那里朝外看过的那扇窗户;现在我们又看到了这个窗户,M站在它的前面,整个姿态和他刚才朝窗外望的时候完全一样——也就是说,背着光,从背后拍摄。他单独呆在画面的中心,身边再没有其它人。他忽然转过身来,伸出一只胳膊:他手里拿着一支手枪,马上就放了一枪(全部动作和打靶房那一场完全一样)。这个镜头时间很短,在手枪指向镜头开了一枪之后立即切出。
枪声是听不见的(或者只能听到从极远处传来的一点微弱的声音);可是从枪口冒出的一阵清烟却可以看得很清楚。
接着是一个非常短促的镜头,表现出从上往下拍摄的A的直躺着的身体。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张开,脸上露出一种狂喜的表情。她的衣服前襟半敞着,明显地露着一种动情的挑逗。头发散乱地披开,更使她显出一副淫荡的姿态。她现在是倒在一块很厚的皮褥子上(房间里原来就放着这张皮褥子吗?)。
镜头迅速转换:X和A呆在旅馆里的一个客厅里,他们象我们曾经几次看到的一样,摆着同样的姿态,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谁也不望着谁;可是背景和前面进行谈话的那一场也许不完全一样了。在X和A之间,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站着M,他呆呆地望着他们,那神情和他前一次走近他们接着又一声不响地走开时完全一样。
X和A面向镜头,处于画面的前景中,M站在他们后面较远的地方,也面向镜头,在一开始的时候,M必须明显地显得离A更近,离X更远一些(这里说的只是从银幕上看出来的距离)。但这一镜头并不是固定镜头:从一开始镜头就不时摇晃。最初以X和A为中心,接着朝A的方向转动,一直到M和A处于画面的中心地位(这时X已经逸出了画面),然后摄影机又向后移动。慢慢地让X居于画面的中心(这时M和A便处在视野之外了),最后摄影机又朝A那边转动,直到和开头一样,X和A居于画面中心的时候才完全停住。可是M现在已经不见了,在摄影机来回转动的时候,他已经像一个鬼魂似地从画面上消失了。
在整个这段时间中,他们三个人始终都一动也不动。X的神情显得有些激动,A显得有些烦恼,M却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印象。在镜头停止转动之后,又过了几秒钟,X才开始讲话。A显然对他的话极感兴趣。
X:一只胳膊弯曲着伸在头发边,手随意地放着,手心朝上……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下巴,二拇指差不多是伸在嘴唇边,那样子仿佛是警告人不要大声喊叫……
短暂的沉默之后,X接着便慢慢向A转过身去,呆呆地望着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他现在仿佛已很难保持原来的冷静态度了。
X:现在你又待在这里了……不,事情决不能就这样结束……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略停)活下去……象过去一样,象过去的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一样,每天晚上都活着……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一定要她回答。她向他转过身来,好象已准备屈服了;可是接着她又忽然微微摇摇头,似乎刚从梦中惊醒一般,用一种几乎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说。
A:我从来也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过那么久。
X:是的……我知道……我不管那一套……许多日子,许多日子……(略停,他的声音略显得有些倦怠了)你为什么始终不愿意记起过去的那些事情?
A:你在说梦话!……我有点累了……你走开吧!
“你在说梦话!”一句几乎是夹杂着恐惧和仇恨情绪的一声狂叫。可是接下去的两句话又忽然变作一种绝望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软弱无力的声调……她这时已站起身来,并开始慢慢朝外走。X没有跟着她走出去。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在一排排的廊柱和门洞中间消失了……那令人厌烦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又开始演奏起来,最初是一些模糊的音符,接着声音越来越高,在以下的几景中一直继续下去。
X的面部特写:一开始显得很激动,随后慢慢变得温和一些,并露出一种不愉快的微笑,最后又摆出了他惯有的那种痴呆的冷漠的神情:严峻,冷冰冰,令人莫测高深。
X的又一镜头,他仍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拍摄的距离比刚才更远了一些。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呆呆地直视着。他把一只胳膊放在他坐的椅子旁边的一张矮小的圆桌上。他手里拿着一盒火柴。他机械地打开火柴盒,两眼注视着把一根根的火柴倒在桌子上。那是些细小的意大利火柴;X对着那些火柴呆呆地看了一阵;接着他规规矩矩可是又有些心不在焉地按照前面说过的那个图形把火柴摆在桌子上:七、五、三、一。
化入:一张摆着许多骨牌的桌子,桌子边围着一大堆玩牌的人(毫无疑问,为了增加骨牌的数目,他们是把许多副牌混在一起玩)。这一局已经开始很久了,桌子中心的牌,摆得象一个迷宫似的,中间是一条弯来拐去根本无法看清的小道。牌戏继续着:所有玩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再往上加牌,也有些人暂停一次。X和M也和他们在一起。
摄影机在反复拍出桌上的牌(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牌桌儿)和玩牌的人之后,立即以桌子为起点开始横摇(也许是沿着一条弧线)最初我们看到的是坐在桌边的X,他正把一张牌朝桌子中间放,接下去是挨次坐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一直到M,M神情呆滞,全神贯注地在玩着牌(仍是他不论玩什么游戏时的那神严肃的样子);接着,镜头仍和原来一样稳定地移动着,抛开了摆满骨陴的桌子,摄入这间屋子的其他部分,屋子里还另有一些人群,有的也在玩看骨牌;在摄影机这样移动时,我们看到了一动不动背着光站在窗边的A,最初是她的侧影,接着是她望着窗外的背影;摄影机照常移动着(在经过另外一些人之后),又回到X的身边来,可是他现在是单独一个人呆着,而且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许已经不在那间屋子里,而是在外面的一条过道上(一个大厅或者走廊上),这过道是从这里通往旅馆的其他部分去的(通往另一间客厅或者一个楼梯口等等)。
摄影机继续推拍,可是再没有遇见任何其他的人,并很快来到一个门洞的前面(毫无疑问,这门也是非常华贵的,但这决不是一间住房的门,因为门上并没有房间号码)。
镜头迅速转推,切入经过重新布置的A的卧室。现在这里除了原有的布置和陈设——即前面的卧室一景里已有的那些东西——之外,更增加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墙头上,家具上到处都是;这新增加的许多装饰品几乎把整个屋子都塞满了,它使人觉得美不胜收,同时又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在这新的镜头中,音乐声已经停止了。我们只能听到当时在房间里发生的一些真实的轻微的声音——也许通过录音带略略放大了一些——比方象拖鞋拍打在没有地毯部分的地上的声音、开抽屉的声音、翻动纸片的声音等等(也许我们还能听到一两次从房间外面传来的远处的铃声、关门声等等;每当这种声音传来的时候,A总是十分注意地听着,并忽然显出不安的神情)。
这时是在夜晚,窗帘已全部拉上。A呆在自己的卧室里,穿着一件非常高贵和华丽的白袍子(也许是罩在一件睡衣上;这衣服必须既合身又有几分轻佻,同时跟充满房间的那些陈设也非常协调。A站在房间的中央,既显得无拘无束,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脸又露出了那神痴呆的神情,可是现在并不象原来一样透着和气,而是仿佛有所期待。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睡前梳理过的头发蓬松着,嘴唇上涂着口红等等。这是一个等待着自己的情人或丈夫的女人的形象,她显然并无意自己去睡下。
她迟疑地走了几步,可是已经不象刚才一样露着不安的神色,她拿起一件小东西看了一看,把一盏很小的灯打开,朝一张书桌边走去。她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必须显得象在梦境中一般,每一个动作之间都夹杂着较长时间的有所期待的表情。她打开一个抽屉(不是一个小抽屉,而是一个很大很深的柚屉),心不在焉地在里面乱摸着,最后从屉子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信纸一样大小),把它放在写字台上。她又朝抽屉里望望,却没有看见她需要的东西(一个信封,一支铅笔?)。于是她两只手在屉子里乱抄着,把屉子拉得更开一些,因而使我们看到屉子里的一堆照片(象明信片大小或者更大一些)。看到这些东西并没有使她惊奇,她抓起一叠来,把它们一张张一在写字台上:这全都是A在旅馆花园里拍摄的照片,大都和X在一起;完全是影片中出现过的一些场面。A接着又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拿起来放在眼睛前边仔细看着。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也许过于清楚一些?)她摆弄照片的声音。
摄影机现在已推近了,最后的几张照片的形象全是近距离的特写,差不多占据了整个银幕,在这些照片的画面之间也不再夹杂着A放下一张照片拿起一张照片的动作。这些镜头迅速地转换着,银幕上的照片是始终一动也不动的,可是我们仍然听到照片被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最后的一张照片的画面填满了整个银幕,不再留下一丝边缘,这很可能已经不再是A拿在手中的一张照片了。这只是一个固定镜头。画面上的形象是观望雕像的X和A,同样是在影片开始部分我们已经见到过的那个场景。可是在换入这一镜头时,我们同样仍听到了那种照片被挪动时发出的声音,而且在以下的三个镜头中也是如此。虽然现在看来已完全不象是A在那里翻看照片了。
另一个固定镜头,节奏和那一组照片的镜头完全一样:这里又是花园里的景象,由远处拍摄的花园全貌。X和A处于画面的后景中,只露着看来很小的背影,他们虽然一动也不动,那样子却似乎是正朝着一条伸向远处的宽阔的道路上走去。这景象在前面的影片中还没有出现过。
空荡荡的花园的另一部分。眼前看不见一个人。这画面无疑是影片开始部分展示花园景象的那个镜头中的一部分。一组类似的面面迅速地一个接着一个在银幕上出现。
旅馆的打牌间里的景象,仍是原来的那一张打骨牌的桌子,玩牌的差不多也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再玩骨牌了。他们在玩着M最喜欢的那个游戏,把骨牌扣着摆出按七、五、三、一分行的图形。M和X正准备开始拿牌,他们相对着坐在那张长方形的桌子的两边(他们显然已经改变了坐的位置)。现在在画面上看得最清楚的是那张桌子,这是从稍高处拍摄的,和桌上摆着骨牌的那一景一样。
在这一景开始时我们又听到了一声翻动照片的声音,紧接在这声音之后,我们马上听到一些旁观的人发出的评论:
我看这个游戏实在无聊得很。
这里边一定有一个你不知道的窍门。
关键是你每次拿的数目必须是单数。
这里面一定有一些固定的规则的。
准定是谁先拿谁输。
我记得去年弗兰克也常常玩这玩意儿……是的,他玩过,一点儿不错。
拿的时候你必须注意凑成七的倍数。
拿哪一行?
X对着桌上的骨牌看了很久之后,便表示准备开始进行这个游戏;其他的人也就不再说话了,X对M讲话。
X:你先开始拿,行吗?
M:当然可以……你愿意我拿哪一张?
X对M望望,似乎要看看他是否在开玩笑,接着他又望着桌上,指了指七张骨牌那一行的最后一张(这是离M最近的一行,一张的那一行是在X那边)。
X:这张吧。
M:好。
M立即从七张那一行里拿了一张牌,X从五张那一行里拿了两张,M从七张那行里拿了五张,X想了一会儿,从三张的那行里拿了两张,M拿走了五张那一行里剩下的三张。现在桌上就只剩下三个单张了。X伸出手去预备拿一张,可是踌躇了一会儿又缩了回来,他看出自己已经输了。游戏就在寂静中迅速地进行着。
X:好,我输了。
他慢慢重新在桌上摆牌,一边摆一边想,似乎准备玩一个什么新的游戏,而这时摄影机慢慢地推近他。
一阵轻微的谈话声开始响起来,在这个镜头渐渐隐去时越变越高,并一直继续到下面的镜头。现在我们又回到刚才已经看到过的那间卧室:满屋子是琳琅满目的装饰和陈设。A仍然穿着原来的那件白丝绒袍子,坐在床沿上。她的身边四周摆满了她从那个抽屉里找到的那些照片:床上、床边的小桌上、地毯上,到处都是。这许多表现花园景色的照片都是我们在影片中已经见到过的场景,其中也夹杂着一些照片,上面的景象是我们将要着到的在这间厘子里拍摄的场景(只是布景不同了;详见下)。A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地上,特别是在下面镜头(强奸的场面)中。
在许多混乱的谈话中,我们不时可以清楚地听到下面的这些话。
准是谁先拿谁赢。
你必须每次都按着双数拿。
这是最低的几个奇数。
这是按着级数排列的。
你应该每次都从新的一行里拿牌。
用三去除。
七七四十九。
镜头突然转变:X正走上旅馆里的一座华丽的无人的楼梯。他一步步爬得很慢,始终在楼梯的中间。这一景和接下去的三个镜头一样是完全寂静无声的。
我们又立即回到卧室,但这是没有增加许多装饰以前的那个卧室:所有那些后来增如的陈设以及摊在家具上的那些照片现在全都不见了。A仍是原来的姿态坐在床边,望着地板,两臂微微伸开。她的打扮也仍和原来一样,穿着一件华丽的白袍子。这是一个固定镜头;我们看到画面上的A并非直接拍出,而是从小柜上边的那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形象,镜头离镜子很远。过了几秒钟之后,A抬起头来看着镜子,她的眼睛通过镜子的反照正望着镜头。她脸上骤然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镜头迅速转换,A仍是原来的姿态,坐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并非通过镜子的反照,而是从门口直接拍摄的,她把脸转向门口,带着惶蛊的神色(由于恐怖或者什么别的原因)直接望着镜头。急促切入新的镜头。
这一镜头是从很近的距离拍摄的。布景不变。A仍是原来的姿态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镜头。A微微抬起胳膊来,仿佛要用以自卫,但又有些犹豫不决。
X出现在画面的前景中,我们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一阵急促粗暴的强奸动作。A被推得仰倒在床上。X一只手抓着她的两只手腕,把她的手按在她的腰边,所以她的上身并没有完全躺下去。A挣扎着,可是完全徒然。她张开嘴要喊,可是X马上伏在她的身上,把他另外那只手里拿着的一块很细的白布塞在她的嘴里。X的动作相当从容,丝毫不显出慌乱,A却是胡乱地挣扎着:她把头向左转转,向右转转,接着又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伏在她身上的X……这被奸的女人头发散开,衣服也全弄乱了。
渐稳。镜头迅速地在一个很长的无人的走廊中移动。这里的光线是非常奇怪的:一般都很暗,可是在某些东西上又现出强烈的光亮。
摄影机如在迷宫中似地长时间地来回移动——银幕上出现的是连续不断的画面,或至少给人一种彼此连续的印象。仍然是那种奇怪的又暗又亮的光线。在整个这所旅馆中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也许在这里还应该插入影片开始时长廊那个场景中的一段,但这一切到最后让观众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无人的戏院、无人的舞台和一排排空着的椅子等等)。在这一景开始的时候,X的画外音已经再次响了起来。
X的声音:不,不,不!(粗暴地)那是不对的……(略微安静一些)那并不是强迫的……想一想吧……许多许多日子以来,每天夜晚……所有的房间看来都是一样的……可是那个房间,在我看来,就和任何其他的房间不一样……那里已经再没有许多门,许多走廊,再没有旅馆,再没有花园了……甚至连一个花园都不存在了。
最后摄影机推到了黑夜中的花园,但仍以原来的动作继续移动着。它沿着一条宽广的笔直的道路朝前移动,最后让我们看到了站在这条路的尽头的X的侧影,他也许是倚在一座雕像的石座上。
当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X的时候,摄影机停住:X处于画面的前景中,他在银幕的一边,朝着银幕的另一边望着。镜头在停止前进之后,原地转动九十度,转向X观望的方向。这时X出画面,A出现在画面中,但处于背景地位。这一镜头以她为中心,拍摄出她的被黑暗包围着的侧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视着镜头。
在一段长时间的沉寂之后,X的画外音又开始响起来,声调很平静已恢复了那种客观叙述的调子,但又多少带着一些情绪。
X的声音:深夜……旅馆里的一切都已经入睡了……我们俩在花园里相会……象以往一样。(略停)你一认出我来,就立即站在……我们就那样站着,彼此相隔着好几码,一句话也不说……你站在我的前面,等待着,不能再向前挪动一步,也不能转身走开。(略停)你直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臂下垂着,身上披着一件颜色很深的长斗篷……也许是黑色的。
当画面缓馒地渐渐隐去时,我们听到两个人走过石子路的脚步声。接着,我们看到X和A同时出现在那深夜里的花园中,他们现在彼此挨得很近,可是他们已不是在原来的那地方;而是在一个可以俯瞰低处的石头栏杆边。(那栏杆也许显然已是年久失修?而且近处还有一个倒塌的石像?)
他们现在正在谈话,声音低微而清晰。A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的长斗篷,可是前襟敞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的睡衣。X神色冷淡,简直是露着鄙夷的神情。A揉搓着自己的双手,显得极度的不安。
A:啊!听我说……求你可怜可怜我……
X:我们现在已经没法儿再回头了。
A:不,不。我只是求你稍微再等一等。明年,仍然在这地方,同一个的日子,同一个的时间……我一定跟你一起走,你要上哪儿都行。
X:到了这会儿,为什么还要等?
A:我求你。我必须得这样。一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
X:(温和地)是的……对我来说,那根本算不了什么。
说到这句话的最后一字时镜头迅速转换……X和A现在呆在旅馆里一间客厅的僻静的角落里,他们的姿态和前面的镜头完全一样,但是现在两人都穿得很正常,X说话的声调仍和刚才一样,只是更严肃一些,显得有些疲倦。A说话时已不再完全是那种恳求的调子,反而象是陷入沉思中,可是,虽然调子更低一些,却也许更富于戏剧性了。布景的情调和整个旅馆的总的特点是一致的,但并不特别显眼,和前面已经出现过的某些地点相比起来,显得单调一些,甚至差不多给人一种颇为严肃的印象。
A:可是,你听我说……
X:那么,你还要再等待一个时期。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候?
A:可是,你瞧……我正是要跟你解释这件事。
X: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A:哦,别那么大声儿,我求你!
X:我们现在是怕伤了谁的感情?我们还有什么顾虑?你还在等待着什么呢?
沉默。接着,A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
A:你认为这事儿是那么容易吗?
X:这我不清楚。
A:再说……我也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沉默。
X:我不能让你再拖延下去了。
A:不,当然不再拖延……我只是要你再等几个钟头。
X:几个月,几个钟头,几分钟。(略停)再等几分钟……仿佛你这会儿还在那里犹豫,不愿丟开他……不愿丟开你自己……仿佛他的侧影……
X讲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声调已显得有些冷淡,似乎由于彼此间的距离或由于他已沉入梦幻中去而失去了热情。可是,事实上,在影片开始部分,X的画外音曾经说过这几个字,而现在他是完全重复着原来的调子(最理想的办法是仍然利用原来的录音带)。
A:(打断他的话)有人来了!别作声……我求求你!
我们忽然又听到了那种有特怔的、十分近的、沉重的脚步在石子路上走的声音,在A匆匆躲开X往一边走去的时候,画面迅速化出。
在新的镜头中,A继续朝一边走着:她原来和X挨得很近,现在却快步向一边走去,接着,她又回头走几步,嘴里低声叨叨着要他走开。背景仍是夜花园:他们俩仍和前面的镜头一样靠在栏杆边站着,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原来一样。
A:你要是真爱我……快走开吧!
她回身走了几步之后,转头朝银幕外边望着,脚步声似乎是从那边传来的。那声音现在又响了起来,仿佛比刚才略远一些,可是实际上却是越来越近了。X这时不慌不忙,而且似乎是毫不在意地,用手扶住他身后的石头栏杆,正要跨过去,那边实际已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的。可是,在他几乎才刚开始行动的时候,镜头急速切出。
A的正面特写:神情不安,极力朝黑暗中望去,可是心里已经明白将发生什么事情,脸上露出厌烦和不安的神色。黑色的披肩从她的肩头滑下来,她也全没理会。那走过石子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忽然停住。
从相反的角度拍摄:M站在几码远以外的地方,直视着镜头。他一动不动,那姿态和我们在前面已经几次看到过的完全一样:交抱着两臂或另外一种类似的姿势。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神秘的微笑。石头栏杆的倒塌声也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一大堆巨大的石头从高处滚落到坚实的地面上(从这里下去约几码的地方有一个较低的石头高台)的声音,一直响了很久。这一景在栏杆倒塌后结束。
从刚才我们看到石头栏杆的角度(或近于那个角度)拍摄:在画面的前景中是A的背影或偏后的侧影。她正呆望着那个倒塌的栏杆。X现在已经不见了,栏杆有三四段已经没有了,有一段就倒在A的面前,整个栏杆倒塌的地方大约有四呎到六呎半那么长(偏在银幕的一边)。这一景完全是无声的。
从相反的角度拍摄:A的正面特写(面部或全身特写:她这时穿着白色的睡衣,那件黑披肩落在她的脚边)。她脸上仍是那种厌烦不安的神色。接着她慢慢张开嘴开始喊叫;一阵拖得很长的尖厉刺耳的叫声,象是出于恐惧,又象是要借以镇定自己恍惚的神志。
急接下景:旅馆里的一个客厅,也可以就是,比方说,那个曾经砸碎玻璃杯的酒吧间附近的舞厅。这里人很多,可能是一些在这里跳舞或消遣的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可是他们全都毫无表情地望着刚才发出一声喊叫的A:不久前砸碎一只杯子也许是一件小事,现在这一声叫喊可引起了众人极大的注意。他们谁也不动,脸上的表情,除惊愕外,更有些疑惧不安,不知马上还会发生什么事故,总之是在一副彬彬有礼的假面具下面隐藏着一种等着看热闹的强烈的兴趣。A也完全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惶惑的两眼睁得溜圆,完全象个疯人(并没有难看的痛苦的表情);她的姿态必须和前面的镜头完全一样,不过她现在穿着晚装。X仍穿着花园一景之前的那身晚礼服,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靠着柜台站着;他正显得有些不快地望着A;他站的地方离她很近(毫无疑问刚才她是因为不愿意听到他讲的什么话,才那么大叫了一声),可是因为附近人很多,别人也很难看出X和A两人是一起的。一个女人朝A走过去,可是很显然地也不知道该对地说些什么,所以似乎又不敢走近她。其他的人也有一些不大引人注目的活动。这一景和前面迅速更换的几景相比起来,时间是相当长的。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旅馆里的一位管事极有礼貌地轻轻碰了碰A的手臂,她茫然地望着他。
另一个男人从更远的地方走过来:那是M。他也同样什么话都没说;并且他对任何人也没看一眼,只是从酒吧间侍者手里接过一杯酒来,走到A的面前,把酒递给她,同时紧挨住她站着。他机械地接过酒杯来,吮了一口;她仿佛慢慢从梦中惊醒过来了。她把酒杯递还给M,M递给另一个人交还给侍者。
在这一景中我们听到一切应该听到的声响。一定要避免全然的寂静,不然就会使它失去了真实感。但舞厅里总的说来还是很安静的;我们可以配上一些经过选择的声响——酒吧间里的酒杯碰击声,看不见的演奏台上拖椅子的声音,耳语声,脚步声(这里是舞厅,当然地上是没有地毯的),全都很低可同时又很清晰。接下去,人们谈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了,这时,M和A谈了几句话,他的声音很泠静,她却显得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
M:可能是因为消化不好……你晕了。
A:是的……这没什么关系。
M:你现在觉得好一些吗?
A:是的……(略停)我上楼去了。
M:要我陪你去吗?
A:不……谢谢你……我愿意自己一个人……(略停,接着自言自语似地)我走了……
在她开始离开的时候,这个镜头立即切出。
A的背影,她正走过一个无人的过道。她的全身打扮完全和前面的镜头一样。为了使自己可以走得快一些,她用手提起了自己的极长的衣服。这是一个相当长的、无声的固定镜头(但带着当时真实发生的声响)。
接着,我们看到X慢慢走过那同一段过道(或走廊),方向和前面镜头中的A相同。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他的正面,而且镜头也不是固定的:它一直慢慢后退,始终和X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神情恍惚,眼睛毫无表情。静寂中偶有一些微弱的声响。
摄影机仍然慢慢稳定地移动着,但现在似乎正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镜头在前进中拍摄出无人的过道(既看不见X,也看不见任何人)。
在这一景开始时,X的平静、低沉的画外音又响起来,这声音一直继续到下面的镜头,在转换镜头时也完全没有停顿。
X的声音:我又一次走过这些始终毫无变化的走廊,一连几天、一连几个月、一连几年地走着,为了要见到你……在这四壁中间大概就不可能有一个歇脚的地方,没有办法休息……带着你跟我一起走……
淡入客厅的固定镜头:M独自站在那里,也许正想着一件什么事情,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件什么东西。
X的声音:这个故事大约在一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总在那里等着你……你也总在那里等着我……(略停)
化入卧室的镜头,A正在刷着头发。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她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穿的衣服和她坐的姿态都和M进屋来和她进行那一大段谈话以前完全一样。房间里的一切陈设也丝毫没有改变。
X的声音:在一年的时间里……你决不可能一直就这样在这画满图案的建筑中,在这无数的镜子和廊柱中,在这些永远半开着的门和永远爬不到头的楼梯中生活下去……在这永远敞开着的卧室中生活下去……
这时候是夜晚。A非常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她非常仔细,不紧不慢地刷着头发。这中间,她只有一次曾转向镜子把身子歪过去,看了看自己照在镜子里的影子……
镜头迅速转换:我们忽然看到了阳光下的花园。这个固定镜头显露出堆在一面很高的石壁脚下的倒塌的石头栏杆。也许在这堆石头附近还有一溜朝上去的石头台阶。阳光灿烂。
忽然镜头又回到卧室,A站在窗口边,她面前是下垂的窗帘。她放开了她用手掀起来的窗帘的一角。窗帘柔和地波动着。卧室里的一切仍完全和刚才一样。A来回走动,仔细注视着她身边的一些东西。
接着,她在床上躺下来,并非象她被强奸的那一景那样横躺着,而是直身睡好,床头的枕头和被褥使得她的上半身微微抬起;她的曾经精心刷过的头发现在披散开来,搭在她颈旁的枕头上。她摆出一副懒洋洋的迷人的姿态,丝毫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样子,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苦恼,但是很美,同时也很冷淡。
M走进屋里来(没有敲门声,他忽然就那么十分自然地走进来了,也许可以在他进门时把镜头转过去一下),他朝床边走去。他一声不响地对A望了几秒钟,然后才开始说话。
M:(悲哀地,如在梦中)你在哪儿……我的失去的美人……
A:(迟疑地)在这儿……我在这儿……我跟你一块儿,呆在这个房间里。
M:(温和地)不,甚至连这话现在也不能算作一句真话了。
A:(急切地)教教我吧,求求你,教教我吧!把你的手伸过来……捉住我的手总也不要放开……紧紧地搂着我。
M:(对她作个手势,让她把伸出的手臂放下去)你在哪儿?你在干什么?
A:(发出一声几乎是扯开嗓子的叫喊)别让我离开你。
M:(很有感情,恨简单明了)你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到明天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会马上走出你的这间卧室,那这里就完全空了……(他走得离开床更远一些)
A:(绝望地)不……我冷得很……不,现在还别离开我!
M:(简单地)可是要离开的实际是你,你自己是完全明白的。
但是这段对话大部分是听不清的,因为,从M的第一句话开始的时候,X的画外音又响了起来,几乎完全淹没了他们的话,X的声音仿佛是为了使A在这个镜头里不要显得过于戏剧化了,因为这里发生的实际不过是极普通的日常琐事;X这时讲的正是她心里的话:
X的声音:是的,你觉得好一些了……是的,你现在打算睡觉了……是的,等到你准备明天陪他吃午饭的那个阿克逊……或者柏特逊一来,你就会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是的,你什么也不需要……你不知道刚才在舞厅里你干了些什么……你甚至已记不清刚才发生的到底是些卄么事情了……你希望你那一声大叫不会引起太多的人讥笑。
A和M在分手前,彼此对望了一眼,两人也许都带着绝望的心情。M跟他进来时一样安闲地走了出去;A忍不住在床上坐起身来,一直拿眼睛望着他。接着,她慢慢又倒下身去。在片刻的沉寂之后,X的画外音又接着说下去,说得比刚才更快一些。
X的声音:那个人也许是你的丈夫,你也许很爱他,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今天夜里你也许就要和他永别了,只等他一出去,你就要收拾好你的一些东西,并且作好准备,以便很快就能换上一身出门的衣服。
可是在银幕上,A并没有从床上爬起来。
溶入;一群人在玩着骨牌。他们中间既没有X,也没有M或A。他们玩得非常开心,可是也很有礼貌。桌上的骨牌摆成的迷宫似的花样比前一次更为复杂,甚至简直是极其荒唐了(当然仍是按规则的)。X的景外的声音一景接一景一直说下去:
X的声音:我们已经安排好今天夜里离开这里。可是你却还要给那个你始终还不愿丢开的男人,有一个机会能把你留下,看来似乎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也同意了。他应该来……他可以来把你再夺回去……
化入:那个小剧场的舞合,台上仍是那个男演员和那个女演员,和影片开始时的那一景完全一样。可是现在,戏仿佛才刚刚开始,台上的布景也不一样了,换成了客厅或类似的房屋内景。演员们在讲些什么我们是无法理解的: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在动,可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这就是前面在X和A之间发生过的一段情节?或者是一出什么正规的戏中的一个片断(比如象马瑞弗的作品)?
X的声音:旅馆里到处都没有人,好象这所房子已经荒废了。所有的人都在剧场里看戏,这次演出已经嚷嚷得很久了,而你由于刚才犯了一次病却可以借故不去了……我想实情就是这样……那剧名我已记不请了……这戏要到深夜才能结束……(略停)你期才是躺在你自己的卧室里,他从你那里走出来以后……
化入(X的说话声仍然继续着)一个移动拍摄的镜头,这一景实际是影片开始时那个很长的片断的复制:镜头缓缓移动着穿过一个无人的画廊,朝剧场那边前进。
X的声音:……已经跑到那个小剧场里去,和一些朋友们坐在一起看戏。如果他还想留住你,那他必须在散戏以前赶回去才行。
化入:A单独在一间客厅或过道中等待着(反正没有任何人从这里走过)。她身上的服装和她以前在影片中出现时穿的都完全不同:这是一身出门的装束,高雅而素淡,也许是一身黑色的衣服。她坐在一条长凳的边缘上,那样子颇象是坐在牙医的候诊室里,或是在火车站上候车。她不时看看陈列在这间房子里的一架古老的座钟(也许是摆在炉台上),这钟庞大无比,四围装饰着许多铜象,完全是上世纪末的式样。整个背景必须显得非常豪华,这里的建筑也必须充分表现出这旅馆的特点:那种迷宫式的气氛(许多镜子、柱廊等等)。A在她的手提包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封信来读着(也许是她自己写的);接着,她把那信撕成了十六块(撕了四下),机械地把那些碎片按照M最爱玩的那个游戏一行行排列起来:七、五……可是还没完全摆好,她又一下全给掺和乱了。按着,她把那些碎片拣在一起又撕了一下,想找个什么地方把它们扔掉,最后却扔在一个烟灰缸里了。
X的声音:……你已经换好衣服准备走了,可你又开始等待着他,单独一个人坐在那么一间过厅或客厅里,那是到你房间里去必须经过的地方……由于某种迷信,你要我在午夜以前不要到那里去找你……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别来,有时候,我甚至想到你已经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并和他安排好一个时间让他到那里去和你见面……要不你就是在想着,也许我不会真的来找你的。
在经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又继续说下去。
X的声音:我却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了。
就在这时,X在画面上出现了。A看看他,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她也许希望来的是另外那个男人?X在门口站住(门那边也许挂着一张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全身像,样子很象是M?),看来颇有些疲惓:脸色阴沉。A望望大钟的钟面:她还可以再等待两三分钟。A照旧坐着,脸上仍毫无表情,几乎显得有几分冷酷,眼睛低下来看着身边的桌子。X朝她身边走了几步。他们彼此都一句话没说,甚至也没有对看一眼。她仍然坐着,他站在她的身边。他们虽然都显出疲倦不堪的样子,可是态度却非常竖定,并无迟疑不决的表现。X穿着一身雅致的,但不很庄重的出门的服装。
那大钟开始响起了午夜的钟声,那声音和影片开头部分演戏结束时的声音完全一样。在开始第一响时,A呆呆地望着钟面仍然没动,等到敲第二下的时候,她才象一个机器人似的站了起来,她拿起手提包来开始朝外走,步伐僵硬,脸上毫无表情。X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的身后,和她一样拖着僵硬的脚步。那样子好象她是一个重要的囚犯,而他却是押解她的法警。在他们走出去之前,画面已渐隐去,但钟声却一下接一下继续响着。
淡入:从同样的角度(镜头朝着X刚才进来的那个门)拍摄的那同一间厅房。门现在仍然开着,望过去可以看到一些回廊等等。厅房里已经没有人了。
片刻之后,M出现在后景中,他慢慢朝看那门口走来。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他同样显得疲惫不堪,惶惑,憔悴,可是更明显地露出不安的情绪。他继续朝前走着,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烟灰缸里的碎纸片。他仍那样缓慢地一步一步走着。那钟开始响起了午夜的第一响。他转头随意看看钟面:钟面的时间是十二点过五分(这是一种两次报时的钟:一次正点,一次在过五分的时候)。他朝他住的那套房间走去(这厅房可以有三个不同的出入口;一个通向M和A所住的那套房间,另一个和它相对,那也就是X和后来M走进来的那个门,最后还有一个就是X和A离开时走去的那个门洞)。
慢慢地淡出。然后接入一个缓缓后退活动拍摄的镜头:深夜中的花园,一条很长的笔直的道路的尽头,是浸浴在月光中的旅馆。这景象的日景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过,那时A在那条路上走着。现在这里却空无一人,摄影机徐徐后退,离那旅馆越来越远,可是相反地,它却似乎越变越大了。
在那大钟被第二响(这次或第一次的钟声都不必把整个十二响完全敲完)的时候,那连续的音乐又开始演奏起来,在这一景中一直继续不断,和X的画外音交融在一起。X的说话声现在又和原来一样从容而平静了。
X的声音:这旅馆的花园是一个法国式的花园,没有树木,没有鲜花,没有任何披着録叶的树木……在这一块块方方正正、平淡无奇的地面上,永远只是一些碎石、石条和石块。在这里,乍一看来,仿佛谁也不可能会迷失方向……乍一看来……可是在这沉寂的深夜里,在这一条条笔直的道路中,在这一座座死板的雕像和许多花冈石的栏杆中,你,单独和我在一起,却已经永远迷失了方向。
接着,音乐声忽然增高并长久不停。
(全剧终)
注释:
注1:马里安巴德是旧日捷克斯洛伐克的国际游览区,有许多外国人常年聚集在这里,过着豪奢放荡的生活,解放后已易名为马里安斯克工人休养区。——译者
注2:此种破折号表示短暂的停顿,其所表明的意义应比有意义的对话更为突出。
(据Grove Press,New York,1962年英译本译出)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导演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观念中的作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作为观众,无法在实践中去体验和感受影片的情感氛围,它以想像时空作为创作背景,我们难以断定影片中叙述的事情是否真实存在,也许有过,也许从未发生,它并非发生在镜头底下,而仅仅是导演印象的产物,这颠覆了光影在传统电影美学中的形象和地位,镜头也许不止于纪录的功能,它甚至可以呈现幻想中的视觉产物,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正是以迷宫式的空间,迷一样的时光流逝,迷一般神秘的事件和话语,主要以非物质的视觉形式探讨精神领域的,纯粹心灵上的感悟。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推崇情感,轻视理性的影片。法国新浪潮左岸派的导演们受超现实主义影响较深,创作者们汲取文学中的自由意向,往往在虚幻的意识与真切的现实之间纠缠不清,《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即为其中的典型。这部影片的编剧是法国著名作家阿兰罗布葛里耶(ALAIN BOBBE GRILLET),他认为镜头比起文字更能描绘人的复杂多变的内心活动,更适合时空的跳动,更适合现实幻觉的交错。这个观点和导演阿伦雷乃一拍即合,导演在他第一部剧情长篇《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中即强烈地表现了他对角色内心世界的迷恋。那么镜头纪录人的内心凭借的是什么元素呢?我们从角色的对话中基本上掌握了一个故事(STORY),通过对这个故事的描述,带出种种可供揣摩的成分,不妨把台词(WORDS)作为切入点。
叙述者的独白表明影片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然而叙述者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多处闪现的独白有的是来自角色本人的主观声音(SUBJECTIVE SOUND),有些却是听起来毫无干连的画外旁白(VOICE OVER NARRATIVE),两者不完全重合,这种间隔造成多重叙述主体的假象,影片首先在叙事角度就拉上了一层朦胧的或然性,我们难以确认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是否在讲述他本人的故事,故事本身是模糊的,叙述者的身份同样模糊,事实上连故事发生的地点都模糊不堪,去年他们遇见的地点一定就在马里昂巴德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它发生在弗德里克斯巴,发生在卡尔斯塔特”。正是这种不确定、无定型的艺术效果,将导演关注人类思维的旨趣表露得详实无遗。
台词占了影片绝大部分的篇幅,这些台词可以归纳为交谈的部分和角色的内心独白部分,从男人对女人的侵略式交谈语言中浮现出一个迷一样的故事,这名男子是不是真的在一年前在旅馆里遇见过这名女子?这个故事是在语言里诞生的,它跳不出人的意识和心理活动的约束,它只能在虚构的环境里面合乎逻辑,语言无法确立这个故事,语言无法创造存在的事实,一系列对当时情景的描绘可以是试探,可以是诱导,可以是心理布局,也可以是语言催眼,甚至可以是一种精神强迫,女人在这种语言的强制入侵之下焦躁恍惚,迷失在语言创造的迷宫里。导演有意识地强调语言世界的虚无和不可捉摸的欺骗性,他处理的不仅是对话中的回忆,他还处理了语言的特征,处理了语言在影片结构中的位置,不得不承认,整部电影已经被导演打造成一做华丽迷离的语言迷宫,如同故事发生地所在的那座精雕细琢的旅馆,我们难以在语言的迷宫中找到破解影片玄机的出口,正因为语言表述的一切可能都是虚幻的。如同旅馆外面的那座奇异的花园,我们难以知道旅馆是否有出口通往这座花园,花园也许就是想像的产物,因为它总是出现在角色的叙述中,它或许只是一座抽象的花园。
通常台词是当前画面里的台词,这种传统格式被这部影片打破了,语言和画面不相匹配而突兀地分离开来,大部分交谈的内容相映衬的是回忆中的画面,确切的说那还不一定是回忆,也许仅是虚构。在语言的空间里,虚构的情节是可以天马行空的,关于他们去年相遇时的场景不停变换,叙述者叙述的却仍然是同一处场景,他可以任意建立和打破回忆里或虚构情节中的事态,但听者却接受叙述者叙述的情节,在自己的思维中构造一个标准雏形,这个雏形相对是稳定的,在叙述者的语言下不断填充完善,这是一个不断接近真实的过程。一方捏造回忆或者擅自虚构,另一方凭借外来的那些不确定的信息不断追求真实,这里头的虚幻与真实充满了变数,真假难分。从神情和态度来看,作为叙述者的男人是真诚的,而在怀疑与相信之间摇摆的女主角显得飘忽而缺乏真实感,但在他们之间想象出来的关系中,在他们的情感互动中,女主角的神态、性情都异常真实起来,她活像一个脱胎于虚拟世界的真实产物,可以看出,导演完全抽调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界限,而在语言环境里作意识上的表达。
这时我们可以说这部影片的叙事载体更多的体现在语言上,这与传统电影创作理念是不相符的,旧的观念要求电影与戏剧保持严密的联系,电影应该与戏剧一样有明确的贯彻始终的剧情。而这部影片中戏剧性电影元素的缺失造成了它在结构上的晦涩,基本上看不到戏剧性的镜语,削弱了镜语在讲故事上的作用,镜头的叙述功能变成了镜头的呓语状态,镜头表达的不是事件的发生顺序,而是角色的内心世界,它没有遵循蒙太奇的叙述规律,而是一种着了魔般的声影蒙太奇,它让镜头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来回游荡,这种现实与回忆交错重叠的技术效果,在形式上确实与让吕克戈达尔(JEAN LUCGODARD)那狂乱的跳接(JUMP CUT)手法有相似之处,它们不服务于一个完整的故事,它们甚至破坏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们不会改变过去”,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台词,而我们看到的故事(如果说有故事的话)恰恰是片中的男人企图篡改女人的过去,按传统线形叙事模式(LINEAR STRUCTURE)的话必然会陷入形式上的困境。影片打破叙事结构的僵局,饶有兴趣地用大量闪回及虚实难辨的镜像填充结构上的叙事过去(NARRATIVE PAST),吸引人的是,这里的闪回(FLASHBACK)并不能确定就是记忆中当时情景的呈现,它也许是虚构的,既然是虚构的话,就也许与叙事时的时间点重合,它也可能是叙事当时(NARRATIVE PRESENT),这种复杂、多重的叙事模式极大丰富了电影技巧,导演阿伦雷乃的价值更多体现在这一点上。
不仅仅是迷幻的文学语言和精彩的叙事结构,对时间概念的迷恋,现实与回忆的交错,封闭的内景与活跃的内心世界,雕塑般冷静的人物形象与暗潮般汹涌的思想情感,看起来矛盾的元素,却是阿伦雷乃最清晰的气质。
我们从未想使本片妥协于什么明确的意义,我们永远希望它带着点暧昧,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实中复杂的事物到了银幕上就清晰起来了。——阿伦雷乃
阿多诺在谈论勋伯格的"无调性"(atonal)音乐革命时,说到这种革命的意义即在于:一旦它发生了,便不可能再回头了。当然作曲家可以继续写“有调性”的音乐,但它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那种没有反思的直接性:这种重回“有调性”的谱曲只能当做对“无调性”的不满,再也不能是它自身了。因此任何假装这场革命未发生过的作曲家(例如拉赫玛尼诺夫),就免不了给人虚伪的怀旧感。
罗伯-格里耶与“新小说派”对巴尔扎克式小说的革命意义亦在于此。即便你写的像巴尔扎克一样好,但无视既有的革命,仍然沉侵在18世纪“故事性”小说的写法里,就是虚伪不真诚的烂小说。顾彬对莫言的批评就是这意思。这就像中国目前满大街的仿古建筑,它们只能被理解为对49年以来苏联共产式建筑风格的不满,作为建筑物本身就只能是糟糕拙劣的仿冒品。
如果说新小说派与勋伯格的音乐有许多相似点应该不是没道理的。事实上,《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配乐本身就是无调性的。电影亦是由大量的断片拼凑而成,镜头与表演具有极强的形式感,现实不再是黑格尔断言的那样由概念演进成为具有必然性的整体,而是以阿多诺的方式呈现:现实只能作为一种“碎裂的”与“断片的”总体性的形式出现。
作为出了名的“瞌睡片”,这电影可以说是敌视观众的。我觉得它的目的就是让观众“看不懂”,因为观众本身在这里就被作为拉康意义上的“大他者”给处理了。碎片的、非理性的、梦呓式的表现,就是为了不被整合、编织到大他者的叙事里去。每一段碎片都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对话不知所云也没有逻辑,就是为了不满足观众在一个完整故事里能获得到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从人类编神话的年代就开始寓于故事中了。
政治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20世纪经历了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两种特别会“讲故事的人”的摧残,哲学和艺术也合乎情理表现的特别反对同一性和合理性。纳粹喜欢剧场感和故事性很强的瓦格纳,毕加索就丢给他们一个支离破碎的《格尔尼卡》。梦呓与癫狂成了个人的避难所,不会也不能被编排到极权主义的故事里。
Jensen
(文/鬼脚七)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属于这样一类影片,它无数被提及,被推崇,被奉上神坛,也避免不了被不屑,被忽视,被束之高阁。这是那些超越时代的作品的必然命运,但是好在伟大的作品不是为了被理解而存在的,它们要愉悦的不是漆黑影院的里寥寥几个观众,它们要做的事,是颠覆和重写世界的规则。
记忆的意义
阿伦·雷乃的导演履历中,《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占据着一个里程碑式的重要地位,作为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去年和马里昂巴德》和《广岛之恋》在新浪潮席卷世界的年代当中,几乎是以一种从天而降般的姿态出现在观众面前的,也为世界电影风起云涌的大变革添上一把烈火。1961年,《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得金狮奖最佳影片(这也是阿伦·雷乃唯一一次在三大电影节获得最高奖),标志着阿伦·雷乃由一个出色的纪录片导演走上了先锋导演的道路,这样的变化在阿伦·雷乃的整个导演生涯中从来没有停止过,从纪录片到实验色彩浓厚的先锋作品再到对于不同艺术形式的信手拈来,不同阶段的作品形式差异如此之大,似乎他在从不疲倦,从不满意地不断尝试不同的可能性。也正是因为这样,阿伦·雷乃大概是属于那种很难从视听上被辨认出来的导演,他的特点从来没有怎样明显地体现在镜头上,而是更多地在与不同编剧合作的过程当中,阿伦·雷乃在不同的故事当中注入了自己的哲学观念和人生体悟,他的融入成为一种文化意义上而非形式层面上的影响,这使得阿伦·雷乃的影片始终处于不同外衣的包裹之下,始终充满变化和惊喜。
这种对于文学性的高度倚重在阿伦·雷乃的影片中呈现为一种近乎为晦涩的表达,正如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一样,法国知识分子的哲思习惯和雷乃自身的贵族气质形成了影片的最大特色。但是正如让·雷诺阿所说“阿伦·雷乃想以自己的一生所有电影只讲述一个道理”。对于阿伦·雷乃这样的电影人来说,现实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思想的影子,只是恒河沙数当中贫瘠偶然的个例。雷乃始终在影片中热衷于表达的“一个道理”,正是他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当中呈现和探讨的,关于过于与现在的关系。
这个高度形而上的命题贯穿了阿伦·雷乃的整个创作生涯,其实从此前的纪录片《夜与雾》就已经开始了,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过去和现在的纠缠关系更是上升到了近乎纯粹哲学的高度,X先生和A女士之间地不断回忆和拉扯最终将回忆和现在混为一谈,“去年”和“马里昂巴德”这两个本来明确标示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随着影片的进展都失去了作用,是去年还是今年,是在马里昂巴德还是其他地方,不仅故事当中的人物无法区分,观众们也失去了判断的标准(或者说失去了判断的耐心)。阿伦·雷乃展示地这个过程极具有挑战性,对于X和A来说,维系他们关系的唯一东西就是X口中所说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一段时光,A的否认和X的极力证明都恰恰反映出一个基本事实,过去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无法证明。或者换句话说,所有的过去,都是可以被改写的——正如X所做的那样,一遍遍地描述,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所谓过去,只不过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印象,那么由谁来写入不是都一样吗。A对于去年和马里昂巴德的所有印象都在随着影片当中X的“死缠烂打”当中一点点被建构起来。而对于观众来说,正是影片最后A对于X所说的话终于选择了相信,这样的结局造成了我们对于过去的彻底不信任。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结果,因为矛盾的解决——X终于说服A他们去年发生的故事,并且决定一起离开——本来是具有让人心满意足的效果的,但是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当中,却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阿伦·雷乃在这里对于过去事件的高度怀疑态度最后传达给了观众,以至于让我们在看完影片之后比看影片之前更加困惑。雷乃本来就不是来解决我们的疑惑,而是来指引我们往更深的地方去质疑的。
与对于过去的态度相反的是,阿伦·雷乃显然更重视,至少是更愿意投入更多的篇幅去展示当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将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的方式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时间线性上的因果联系,因为X口中过去的不确定性,它对于现实失去了传统的意义,而现实,本身则成为了无头无尾的孤立存在。影片中所有的人物,没有背景、没有来历、没有前史,甚至没有姓名没有身份,在这座豪华的大宅之中,所有人漫无目的,毫无动机地游乐。而对于X来说,他从现实去定义过去,则彻底打破了线性时间关系当中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可以说,在影片当中,当下——无意义的空白的当下,成了一切的原点,甚至先有了现在,才有了过去。正如阿伦·雷乃自己所说“现在和过去共存,但是过去不应该只存在于闪回中”,《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彻底地实践着雷乃的自述,现在和过去被并置,被糅合,被交杂,影片从哲学观念上破坏线性时间关系的尝试正如戈达尔在《筋疲力尽》中从形式上破坏这种关系所带来的革新一样,成为世界电影的重要转折点之一。
迷宫的美
雷乃对哲学命题的晦涩表达形式的探讨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发挥到了极致,对于记忆、时间、想象、编造各种不同的心理状态直接地呈现于银幕,内容的佶屈聱牙转换成了形式上的开创,《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构建了一个迷宫——故事的迷宫,也是形式的迷宫,雷乃像一个兴致盎然的导游,不是引导我们找到出口,而只是尽情地在迷宫当中徜徉。
这种没有尽头的徘徊感直接展现在影片的镜头上,流畅运动的镜头如优雅的舞步一样,在豪华布置的房间之间来回穿梭,但是却像迷路的人一样漫无目的。影片开头伴随着X的重复的呢喃,一个几乎是90度的仰拍镜头展示着天花板和立柱上的细致的花纹和装饰,吊灯、门廊、华丽的内壁,影片从一开始就构建了一个这样的空间,华丽奢华,细节丰富,但是却是空洞的,因为在刚开始的5分钟的镜头当中,除了被作为布景展示出来的四周环境以外,没有人物,也没有任何运动的物体出现。镜头中我们看到的更像是一座废弃的大屋,仰拍的镜头更加剧了这种空虚感。雷乃展开故事环境的方式非常独特,他直接进入细节描述,直接切入内心活动当中,这造成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无法把握这个故事的走向,更何况,雷乃还没忘记利用镜头上的小技巧来继续破坏我们的观影习惯。在接下来的镜头当中,走廊深处走过来一个侍者模样的人,但是还不等他走到足够我们能够辨认的距离,镜头又突然地结束了。影片在这里唤醒了观众对于传统叙事习惯的条件反射,但是又迅速地打破它,同样的例子在接下来的几个镜头中不断出现。在上演话剧的房间内,我们首先看到衣着精致的上流社会男女们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镜头掉转,我们看到舞台上正在上演的话剧,镜头缓缓地向女主角推进,但最后却越过女主角,移向她投射在布景上的影子,但又在中途突然中断了,观众的注意力再一次被戏弄。这种细微的挑衅意味,在这部影片当中,并不存在什么特别的意义,雷乃挑战我们的观影习惯只不过是为了整部影片在结构和叙事上的更大胆的尝试预热而已,我们几乎可以看到随着影片的进展,这种挑战一步步展现出本来面目。在整部影片的叙事过程当中,镜头始终扮演着这种用否定性来摧毁我们的惯常思维的角色,阿伦·雷乃利用这样始终指向不确定性的镜语系统,非常直接地表达了这个故事的核心特点,也就是评论家反复提到的“暧昧性”。雷乃在影片故事上构建的无头无尾的故事,和在运镜上保持的游离在故事之外的独立性始终将观众裹挟在混沌不清的迷雾当中,他不仅将本身存在不确定性的东西(例如X和A的未来)放进讨论的框架当中,同时也赋予在通常观念当中切实无误的东西以暧昧性,甚至在随着影片发展,我们已经不自觉地放弃了在一开始怀有的疑惑和理清来龙去脉的努力,不得不接受了这种不可解释的状态。雷乃在影片当中表达的思考,同安东尼奥尼有种某种相似之处,在一个荒诞不经的前提之下,去窥探我们和这个世界的最大软肋,去质疑我们最不敢质疑的我们存在于世间的合理性。
对《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做这样理论化的解读是很费力的事情,阿伦·雷乃的影片也并没有形成一种强制地追求形而上意义的力量,在这部影片当中,雷乃在外在形式上的伎俩,即使在我们不去解读它们背后深意的情况下,同样具有相当值得玩味的地方。例如在X向A描述它们去年怎样在马里昂巴德相遇和聊天,在水池边讨论一尊古希腊人物的雕像,随后X说到另一座雕像,并且伸出手邀请A“请跟我来”,随后镜头剪辑到“现在”,在豪宅内的楼梯上,X伸出手邀请A。这是一个惯用的动作剪辑,但是同时构图上的反向效果,景别的变化又同时区分出差别,两个镜头的拼接方式在这里形成了不同于一般剪辑形成的对比和联系效果,雷乃将他对于影片形式的要求和风格彻底地贯彻到了每一个角落,也正是因为这样,《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呈现是高度的完整性,影片所搭建的迷宫正如那座豪宅一样,富丽堂皇,毫无漏洞,一切梦境和幻想都优雅而流畅,正是在这种不经意的自然运动当中,影片最后刷新了我们对于电影时空观念的最初体验,制定出新的表达规则。
文学的电影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通常会和《广岛之恋》一起,作为阿伦·雷乃的早期代表作和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被反复提及,但是同时,《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创作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对影片的影响绝不亚于导演的人存在,这就是编剧阿兰·罗布-格里耶。
雷乃对于文学文本的高度依赖成为他,以及整个左岸派区别与电影手册派们那些即兴创作的作品的重要区别,从《广岛之恋》来自杜拉斯的小说,到2012年宝刀不老的新作《你们见到的还不算什么》改编自戏剧作品,雷乃和剧作家的紧密合作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手册派们所口诛笔伐的“优质电影”的作风。也正因为如此,阿伦·雷乃身上作为一个典型法国知识分子特点和贵族气质通过一群和他同样的“老人”们(雷乃和格里耶1922年生,杜拉斯1916年生,比新浪潮主将们年长十岁左右)一起,利用传统艺术为基础,而不是“无中生有”的新形式,完成了电影艺术的革新的另一种可能。阿兰·格里耶和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两位在文学界名声显赫的人物,在进入电影界和阿伦·雷乃合作之后,也各自走上电影导演的位置。法国电影改编文学作品的传统——不管对它褒贬如何——正是通过这一种曲折的方式,实现了延续。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仍然是一部文学的电影,格里耶所呈现在剧本上的东西几乎就已经是电影的全部,这么说并不是要否认阿伦·雷乃对于影片的贡献,而是正如格里耶自己所说,他和雷乃在电影观念上的不谋而合使得他提交给雷乃的电影剧本几乎没有太多的修改,而两人对于细节的修改也进行得非常顺利,以至于格里耶从土耳其回到法国看到《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成片的时候,认为自己想要表达东西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了。当然,格里耶在剧本前言里这一番客套和对于自己与雷乃观念的高度契合当中含有相当的自谦成分,但是仍然不可忽视的是,正是阿伦·雷乃对于文学文本的高度重视,才使得格里耶的第一次编写的电影剧本能够完整地被呈现在银幕上,而这部影片也自此才能成为影史经典。从这样的角度去看,阿伦·雷乃更像是一个中介,他顺利地将不同的艺术门类嫁接到电影艺术当中,他对于电影手法的创新和改造为不同的艺术风格的进入和发挥提供了巨大的新的空间,只在这一点上,阿伦·雷乃就居功至伟。
阿伦·雷乃像所有的殿堂级的大师一样,被无数人贴过无数个标签,被当做一场美学革命的旗手和领军人物。但是同时,雷乃又确实是复杂地难以精准定义,那个年代的导演很少有人会像他这样,身处激进风潮的最核心却始终保持儒雅沉静,始终不紧不慢,他并不像手册派那么激烈地抨击“优质电影”,仅仅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不会去拍那样的电影而已”,他不像戈达尔那么热衷于政治和实验,似乎永远都站在风口浪尖,也不像特吕弗那样柔软敏感,孩子气十足,而雷乃正如他本人所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样子一样,永远整齐干净的头发,黑西装红衬衫,一副墨镜。当他进入耄耋之年,再回顾自己曾经的先锋年代的时候,他说“那是一个渴望逃避和寻求逃避的年代,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要逃避,不要让电影成为遮住眼睛的一块布”,不仅仅是人至暮年的自省和反思,雷乃热爱电影,热爱艺术,但是他从不会借电影之名自欺欺人。读懂雷乃的坦然和简单,或许我们才能够明白,在他人到晚年之后,为什么还能一部一部拍着电影,为什么还能制造出那么伟大和让人惊叹的作品。
时间回到1961年,当年《去年在马里昂巴》上映之时,美国的影评人写道:“雷乃是电影界的乔伊斯,他的电影是电影里的《芬尼根守灵》”,如今92岁高龄的雷乃与世长辞,幸好还有电影为他守灵,也许正如乔伊斯笔下所写那样,阿伦·雷乃身上对于艺术电影的热情与执着,也会随着威士忌的酒香而最终苏醒。
(原载《看电影》2014年05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