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尔王来说,如果土地、财富、王位不能带来别人的爱或奉承,那么他多年征战的意义将会荡然无存。
如同你的领导,如果他的官职不能为他带来你的服从和谄媚,那么他的官职的含义是什么呢?他苦熬多年终于坐上局长位子的收获到底是什么呢?不就是要享受那种前呼后拥的尊荣感吗?好家伙,你一个人人平等把他做牛做马做奴才换来的局长位子给平等下去了。你觉得他会重用你,培养你,把你当做事业的接班人吗?别想了,他不弄死你才怪。
李尔王为什么一分都没给小女儿留,反而驱逐出去?就是因为她破坏了王位的本质,颠覆了权力的根本。
所谓权力的意义,就是大女儿二女儿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李尔王明知道她们对他不爽,但她们还不得不表现出特别爱他的样子。而对小女儿来说,她受到的考验并不大,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了,但她却憎恶了权力带来的恶果,憎恶权力导致人的撒谎。所以,她用一种报复的方式,试图让国王从权力的幻觉中苏醒过来。
权力的最大魅力在于掌权者可以压迫和羞辱别人的尊严,让别人不得不说谎,而说谎是罪恶的。小女儿在愤怒中,只能用这种说谎的方式,来撕碎对国王的天伦之爱,把美好的东西打碎,让国王看,希望他能苏醒。
可惜,李尔王太爱这种权力的感觉了,权力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本质。他不可能容忍有人破坏他的权力。倘若别人不再因为他的王位、他的财富、他的军队而尊敬崇拜、爱戴、恐惧他,那么他岂不是相当于立刻失去了那些东西?倘若别人仅仅看他的人品、外貌、说话做事的礼仪是否高尚来判断是否爱戴他,那么他的王位和财富岂不是立刻变得一文不值了?
这就如同一个局长,他明知道周围的人对他的奉承都是有所图的,都是虚情假意的,他看得很清楚,但是如果他当了局长,周围的人竟然连奉承的人都没有,连撒谎的人都没有,那他这个局长当得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再推广一点,倘若一个人权力大到全国、全世界的人都不得不对他撒谎,不得不奉承他,这得有多爽啊!明明所有人都看我不爽,但却都不得不奉承我,看哪,这就是我的伟大和光荣。
商品经济和等价交换的兴起,资本主义平等观念的兴起,所带来的人和人之间的平等观和爱情观,严重冲击了封建王位和权力观,冲击了社会价值和意识形态体系。倘若人人生而平等,大家各自有自己的生存资料,没有人求我,没有人依赖我生存,没有人再愿意奉承我,我成了和所有人一样的一份子,社会不再是金字塔结构,而成了网状结构。这是迷恋权力的人所绝对无法接受的。
然而要改变这种权力心理和围绕权力建立起来的社会结构,却别无他途,只有让所有人都有不可剥夺的生存和生产资料。否则,我们将不可避免再回到皇恩浩荡的过去。
李尔王需要的,只是小女儿能有一颗“感恩的心”就行了,可是他偏偏得不到,因为靠权力建立的关系,永远无法得到人的“爱”。
我一向是个很懒的人,看完电影从不动笔。其实李尔王对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想想觉得自己看了这些总该留下点什么,所以我决定从这一部李尔王开始。
一)剧情
如果让我找一些关键词形容莎翁,我想是:命运,复仇,爱恨和利剑。《李尔王》作为莎翁三大悲剧之一,其中充斥着壮烈的宿命感和对人世的洞察。除了融入一些现代元素和加入了英法战争之外,这部剧并没有对原著做太大的改动。即使在几百年之后,莎翁的遣词造句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李尔王的故事,并不仅仅是一个国王由于昏庸而被女儿欺骗的悲剧,其中还穿插了李尔王对自身的反省,个人精神的升华,从王到疯子的转化中使李尔获得了重生,在风雨中,在雷电中,在大海的咆哮中,李尔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人的疾苦:“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会一个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他向神祈求庇护苦难的人们,为可怜的汤姆披上自己的外套,他不再仅为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哭泣,他为了人世的悲苦在雨中嘶吼,他说他不再流泪,而神降下的狂风暴雨似乎化为他无穷无尽的眼泪。
而当他被军队俘虏,他不卑不亢,牵起小女儿的手,说道:“不,不,不,不!来,让我们到监牢里去。我们两人将要像笼中之鸟一般唱歌;当你求我为你祝福的时候,我要跪下来求你饶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祈祷,唱歌,说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披着金翅的蝴蝶,听听那些可怜的囚徒们讲些宫廷里的消息;我们也要跟他们在一起谈话,谁失败,谁胜利,谁在朝,谁在野,用我们的意见解释各种事情的秘密,就像我们是上帝的间谍一样;在囚牢的四壁之内,我们将要冷眼看那些朋比为奸的党徒随着月亮的圆缺而升沉。”这是李尔王进一步的升华。他不再受制于肉体的苦难,不再为现世的贫贱荣华所苦。他已成为了上帝的耳目,怀抱着永恒的平静,他的灵魂已经逐渐离开俗世。他的忠臣肯特说道:“不要烦扰他的灵魂。啊!让他安然死去吧;他将要痛恨那想要使他在这无情的人世多受一刻酷刑的人。”
二)角色
我认为李尔王的死并不只是最后一幕的心碎而死,他在全剧中逐渐死去,或者说,脱离尘世,走向彼方。从他不再是国王,被两个女儿虐待开始,他脱离了自身尊贵的国王身份,这是他的第一重脱离;当他由于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打击而逐渐丧失尊严和理智,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了下层世界的险恶面目,他彻底摒弃了原先高高在上的姿态,这是他的第二重脱离;而当他被捕,小女儿死于他的怀抱之中,他的心灵掀起了在这人间的最后一丝波澜,至此他再也不为人世的苦难所困,这是他的第三层脱离。
除了李尔王以外,私生子埃德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角色,本身角色极具复杂性,因此十分立体,并且演员活灵活现,在观剧过程中我很难对这个反面角色产生厌恶的感情。事实上这个人很有他的形式逻辑:出身低微却怀抱野心,因此不择手段,毕竟这个世界对他本身就不公平,那么耍些手段来获得平衡也并非不可。他并非绝对的坏人,你会看到在埃德蒙吐露他和父亲一路上所承受的苦难时,重伤倒地的他紧紧捂住了耳朵。就像他在最后与哥哥埃德加的对话所说的:“天道的车轮已经循环过来了。”我相信莎翁对这个角色的态度绝非批判,他贯彻了他对命运一贯的态度。不是简单的善恶终有报,而是因果常轮回。看到这里几乎使我流下眼泪。莎翁戏剧的魅力就在于你不能简单的批判任何一个角色,因为你不能责怪命运女神在漫长的岁月中埋下的线头。
弄人,一个同样引起我兴趣的角色。嬉笑怒骂中是深切的痛苦。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弄人早已在所有人之前预知了悲惨的结局,多么讽刺!愚人(Fool)却是智慧的,一国之君却是愚蠢的。在风雨夜中, 弄人唱道:“命运好坏何必管,即使风雨常来往。”我以为喜剧是最接近于荒谬本质的表达,弄人的嘲弄是如此的尖刻。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可笑的呢?荣华富贵,起起伏伏,不过是人们在宿命摆布之下的一厢情愿而已。
三)舞美
懒得写了,挺好的,虽然我更喜欢大舞台。银幕上的舞台剧的局限在于很难有现场的真实体会,所以在银幕之上我更偏好电影。
懒病犯了,想写的也写了大致,就到这里吧。
说说今天的这场四个小时的话剧《李尔王》。
这部话剧于2018年在英国伦敦首演,感谢NTlive的引入,让别国的莎剧观众们也能一饱眼福。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剧评人,但就个人感受而言:舞台严谨简约,配乐张弛有度,一些小细节也改编得恰到好处。开场迎接李尔王时的那段大合唱的歌词是选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这也是原作中没有的,让人惊喜十足。
我尤其想说说几位出色的演员:
让我惊叹的是大女儿高纳里尔和二女儿里根这两个角色,两位优秀的演员将这两姐妹演出了完全不同的虚伪与恶毒:大女儿城府更深,二女儿则更多地将自己的放荡与蛇蝎心肠暴露了出来。
最优秀的毫无疑问是全剧主人公李尔王的扮演者:『伊恩·麦克莱恩』。大多数人认识他是在《X战警》里他演的老万磁王,同样是“王”,他在《李尔王》中的表演则是对万磁王以及其他角色的彻底颠覆与多样化:从开头移交王权时如同一个老顽童似的“甩手掌柜”,到女儿们开始冷落甚至虐待他时的错愕无辜,再到在荒原上他发出“只管刮呀,狂风!把你的肺都炸破吧!逞你的威风吧!”的呼号时的悲愤与无助,到最后他无不悔恨与遗憾地抱着小女儿死去……麦克莱恩演出了李尔王的轻信、痴傻、疯癫、劳累和极度痛苦。不得不说,伊恩·麦克莱恩真的是英国的瑰宝,是世界戏剧的宝藏。
前几天为了这次的话剧,我特地把《李尔王》又找出来重读了一遍——毫无疑问,每一次读完都不由得惊叹于这部剧作的超越时空的伟大,又不得不搬出卡尔维诺给“经典”下的定义了:经典作品是“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他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这样一类作品。文学作品如此,戏剧亦然。感谢伟大作品和它们的伟大读者吧,他们让经典永不落伍。
正如金钱总是杀死爱人。权力也总是杀死父亲。权力于性上,或许是最好的春药,对于亲情,总是最烈的毒药。
很久很久以前,不列颠有个国王,他久经沙场,挣下赫赫基业,他周围环绕着一百名武士,各个都是战功彪炳。他有三个女儿,对女儿,物质上,他一碗水端平,但是情感上,他最是偏疼自己的小女儿。
国王已经八十岁了,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大女儿二女儿已经嫁给了优秀的贵族,未来将会一起掌管国土,成为新的国王与王后。三女儿即将出阁,已有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求娶,为此长住宫中。
就在为三女儿挑选乘龙快婿的欢乐的一天,这位国王决心把三个女儿的嫁妆分配出去。既然是国王,拥有无上权力,分配的当然便是国土。他其实内心早有决断,要将国土一分为三,三块土地面积相当,而最肥沃的土地,他已经决定分给自己的小女儿。他决心听听女儿们的表白,在一片崇拜中,给自己的国王生涯来个亲情的收尾。
大女儿上台了,说的宏大而高昂,他心花怒放,当即剪下地图最上的一部分,授予女儿。
二女儿上台了,国王兴奋地扬了扬手中的剪子,给在场的王公贵族和大臣们看。老二发扬了姐姐的发言,并热泪地拥抱年迈父亲,国王剪下了地图的左半部分,授予女儿。
最宠爱的三女儿上台了,国王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可是三女儿什么也不愿意说。
他冷下脸,告诉小女儿,没有只能换到没有,让小女儿重说。
小女儿只说: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相比大女儿的富丽形容,二女儿的唱念做打,三女儿的话,结结实实地在插刀。
他一怒之下,与三女儿断绝关系,诅咒她,贬低她,斥责她,把剩下的国土分给另外两个女儿,放逐了为她求情的大臣。原先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被当成赠品让她的追求者挑选,他并发誓一辈子也不再见她。
这是悲剧的开始。悲剧落幕时,他抱着三女儿的尸体,眼前是另两个互相残杀的尸体,大女儿曾经富丽堂皇,二女儿曾经唱念做打。富丽堂皇揭下来也只是朽木断井,唱念做打消散去也只是残锦烂绮……没有只能换到我有的那个,只是在自己怀里,而已魂归远去。
他的偏执自大和刚愎自用,最终毁了他的国土,也毁了他的亲情。
这就是李尔王的故事。莎翁在这场喜剧中,描写了双线,另一条线与李尔王互成镜像,是同尊贵大臣与野心儿子的,那位大臣被野心小儿子陷害,被挖了双目在旷野中哭嚎,陪在他身边的就是自己听信谗言而放逐的大儿子,装成乞丐,疯疯癫癫,他听不出来。当大儿子对他坦露身份,他喜极而泣,死在了大儿子的怀里。
看到悲剧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对悲剧追根溯源,引以为戒。在《樱花树下的莎士比亚》里,我觉得,好的剧作家是这样的,一般人能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最后得出结论,看到的是一篇劝善福音,而恢弘如莎士比亚,看到的却是挣扎。
而李尔王的悲剧在于,美好的愿望最终通向地狱,他对亲情的最大诠释来自权力。作为国王的李尔王,远远盖过了父亲的李尔王。女儿对自己的爱呢?只要一番表白就是爱,而那只是权力带着一张谄媚的面具,像毒蛇嘶嘶着盘旋上来。而最不会说话的那个女儿,就成了维护威权的牺牲品。
李尔王放逐女儿是真意吗?未必,更像是面子上受伤的应激反应。
权力就像会遗传的顽疾,它长长蛰伏,再一击致命。
作为父亲的李尔王想要的是什么呢?回到故事的开头,那个欢快的场面——李家有女初长成,法王勃公亲缔约,为此久居大英宫……英王不舍幼女去,千思万虑允重诺,三分天下随嫁女,自此卸甲饴孙多……
> 她是我最爱的一个,我本来想要在她的殷勤看护之下,终养我的天年。去,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让坟墓做我安息的眠床吧,我从此割断对她的天伦的慈爱了!
也只是想要一个家罢了……可是这个家的大门,是个吃人的口子,变幻莫测,永无宁日。一如人心。
ps:
伊恩麦克莱恩老爷爷的画风,跟年轻一辈差别也太大了。老爷爷是一板一眼,扎扎实实,大女儿不错,另外两个女儿也太脱了?尤其是三女儿,以前读原著的时候,一直觉得女主是个温柔但坚韧的女儿,很多台词可以含一点,收一点。以及,整本演下来真的好长,考验膀胱,幸亏中场休息了二十分钟,又渴又饿,和朋友去全家买了关东煮和干脆面吃。观众如此,更何况演员?老爷爷八十多岁的高龄,每晚演完整本莎剧,在开头的访谈里,还自抑地表示,这是演员应当做的。特地选了小剧场,使得观众可以看到李尔王衣服上的纽扣,沉浸在戏剧之中。开场前,观众手持香槟,一一入座,竟然有风流感。大概就是喝最好的酒,看最好的戏?
Jensen
叠甲:不懂戏剧,随便写写,如有冲突,你是对的。
这部戏剧关于Cordelia的评价至少可以反映出几个点——
(1)戏剧的演出包含着身体-情感的表现,但这样的表现本身是无法化约的——例如一个亚裔可能容易判断同为亚裔的人的情绪,却更难通过面部表情与体态判断一个白人或者非裔的情感,尤其是非裔——前者由于我们一直接触的电影、影视,乃至emoji,使得我们更容易接触到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却绝大程度上没有可能接触非裔的情感。
(2)戏剧作为一个全球流通的文类,包含着本土与西方的双重性质。在接触西方戏剧的时候,动作、语言与情感表现如何与本土的表达方式调和,本土的演出者又如何通过演出实现对身体的自我技术。
(3)的确,Cordelia的女演员有token black的成分,但除此之外也存在着其他问题——不是简单地说非裔是否一定要演善良的角色的问题,而是说在身体-情感表达并不能被通约的情况下,如何评判一部戏剧的成功性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当然也出现在在非西方本土,由本土演员演出的西方戏剧。例如中国人排演莎剧时,仍然有很多“违和感”、“过于中国”的指责。对于NTL的这部李尔王来说更为冲突,因为它是由非裔在以白人为主的国家演出的戏剧,它的设想观众绝大程度上是有种族平等的政治正确意识的白人精英。那么演员到底是要调试自身以符合预想观众的理解,还是以原本的方式演出?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
假设有一个种族,他们的人们的情感表现与常规人相反——他们感到开心的时候,我们看起来悲伤,他们感到悲伤的时候我们看起来开心。那么他们应当如何演出戏剧?是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在开心的地方我们看来是悲伤的?还是以颠倒的方式,在该“开心”的地方,为了表现的开心而作出悲伤的表情?
这个问题自然不局限于戏剧这一体裁,对文学与电影同样存在。不过由于戏剧涉及到人的身体上的操演,同时又局限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与特定的观众(NTL这种以影视形式跨国传播,又是另一个问题),情况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