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莱茵河

守卫莱茵河

999

    9.0

    常见问题

    1、贝蒂·戴维斯,保罗·卢卡斯,杰拉丁·菲茨杰拉德,露塞尔·沃特森,比尤拉·邦蒂,乔治·库鲁里斯,唐纳德·伍兹,亨利·丹尼尔,Eric,Roberts,唐纳德·布卡,安东尼·卡卢索,赫尔穆特·丹丁,克莱德·菲尔莫尔,埃尔温·卡尔泽,库尔特·卡奇 主演的电影《守卫莱茵河》来自哪个地区?

    爱奇艺网友:电影《守卫莱茵河》来自于美国地区。

    2、《守卫莱茵河》是什么时候上映/什么时候开播的?

    本片于1943年在美国上映,《守卫莱茵河》上映后赢得众多观众的喜爱,网友总评分高达8991分,《守卫莱茵河》具体上映细节以及票房可以去百度百科查一查。

    3、电影《守卫莱茵河》值得观看吗?

    《守卫莱茵河》总评分8991。月点击量1次,是值得一看的剧情片。

    4、《守卫莱茵河》都有哪些演员,什么时候上映的?

      答:《守卫莱茵河》是1943-08-27上映的剧情片,由影星贝蒂·戴维斯,保罗·卢卡斯,杰拉丁·菲茨杰拉德,露塞尔·沃特森,比尤拉·邦蒂,乔治·库鲁里斯,唐纳德·伍兹,亨利·丹尼尔,Eric,Roberts,唐纳德·布卡,安东尼·卡卢索,赫尔穆特·丹丁,克莱德·菲尔莫尔,埃尔温·卡尔泽,库尔特·卡奇主演。由导演赫尔曼·沙姆林,哈尔·莫尔携幕后团队制作。

    5、《守卫莱茵河》讲述的是什么故事?

       答:剧情片电影《守卫莱茵河》是著名演员贝蒂· 代表作,《守卫莱茵河》免费完整版1943年在美国隆重上映,希望你能喜欢守卫莱茵河电影,守卫莱茵河剧情:着名女编剧丽莉安.海儿曼的百老汇舞台剧搬上银幕,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生动地反映了德国纳粹间谍的阴影无所不在的恐怖感保罗.卢卡斯饰演从德国逃到美国的反纳粹地下组织领袖,他和妻子蓓蒂.戴维丝可以在华盛顿的新环境中得到安全的生活,不料同样受到纳粹间谍的监视困扰。导演赫曼.沙姆林从心理层面来反映战时美国民众反法西斯的面貌,以下个动人的故事提醒观众“匪谍就在你身边",可以说是一部艺术性的政策片。曾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同主演作品

     明星可左右滑动
    • 贝蒂·戴维斯
    • 保罗·卢卡斯
    • 杰拉丁·菲茨杰拉德
    • 露塞尔·沃特森
    • 比尤拉·邦蒂
    • 乔治·库鲁里斯
    • 唐纳德·伍兹
    • 亨利·丹尼尔
    • Eric
    • Roberts
    • 唐纳德·布卡
    • 安东尼·卡卢索
    • 赫尔穆特·丹丁
    • 克莱德·菲尔莫尔
    • 埃尔温·卡尔泽
    • 库尔特·卡奇

    用户评论

    • Jensen

      《守望莱茵河》电影剧本

      文/达希尔·哈美特

      译/孙道临

      编者说明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美国参战以前,美国垄断资本为了利用法西斯侵略战争大发横财,对于在影片中反映反法西斯的主题,是严格禁止的。即使在珍珠港事件以后,好莱坞战争影片的主流也仍然是通过美国“大兵”的形象来宣扬其所谓的美国“文化”,或利用间谍侦探片的老套来对反法西斯的斗争加以歪曲。只有少数较严肃的剧作家,在以战争为背景的剧本中,间或引入某些具有反法西斯意义的情节线索,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垄断资本为影片主题所谨慎设置的防线。《守望莱茵河》便是这少数影片中的一种。

      《守望莱茵河》是根据美国女剧作家丽里安·海尔曼的同名舞台剧本改编的,于1943年拍成影片(在这前后,海尔曼也另外编写或改编了几个电影剧本,如《死路》、《小狐狸》、《北极星》等,一般说来,都比较严肃)。这个剧本所着力描写的虽然是美国上层社会里一家人的悲欢离合,但对于纳粹分子及其走卒的卑劣无耻的嘴脸,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揭露的,而同时,对于反纳粹地下工作者的斗争,作者也显然表现出了同情的态度。就这一方而而言,《守望莱茵河》和那些以反法西斯为名,而其实是力图美化法西斯代表人物、肆意歪曲反法西斯战士精神面貌的好莱坞出品,应当说是高出一头的。

      剧本的背景是1940年的华盛顿。也就是说,这正是美国垄断资本通过所谓第斯委员会对美国人民的反法西斯情绪大力加以压制,对于人民的反法西斯要求大力加以“追究”和“调査审讯”的时期。但在作者的笔下,这一历史情况却大大地被粉饰了;而另一方面,美国最高法院法官的妻子,南方参议员的寡妇,也都成为“自由”“民主”的化身,反法西斯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了。总之,仿佛只有美国才是“自由”“民主”的乐土,反法西斯的根据地。看来,由于这种有意无意的粉饰,反纳粹的主题结果被消溶在传统的悲欢离合的家庭伦理剧的老套之中,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从技巧方面来说,作者比较善于通过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心理活动,将戏剧动作逐渐推向高潮。在这方面,剧本还是有它值得我们研究的地方的。

      1964年2月

      第一部

      从墨西哥这一边望过去的美国边界。景渐显,一个男人、一个妇女、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正在走向边界线上一个用木板搭成的美国入境站。他们并肩走着。库特·缪勒走在当中。他是个四十七岁的德国人,面容英俊,体魄犹如一个运动员,但是脸上带着憔悴的皱纹,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像是身体不适。在他右边走着的是莎拉,库特的在美国出生的妻子。她是一个漂亮的妇人,有着一副有教养的、严肃的而容。在她右边的是他们最大的孩子约书亚,一个十四岁的强壮的男孩。在库特的左边是他的女儿巴贝特,一个十二岁的美丽的女孩,和波多,一个九岁的男孩。他们的衣着是整洁的,但有一些土气,而且在这个国家的春天里,是嫌太厚了。他们带着三个破旧的背包、一个衣箱、一个圆型大纸匣和几件外套。

      在他们身后,清晨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向左方投射出长长的对角线。他们所踏着的土地是完全荒芜的,没有任何植物。在入境站后面是小小的山坡。山坡上生长着一些草、灌木丛和树木,正好和前景形成显著的对比——但是,也还不能给人一个伊甸乐园的感觉。

      他们向入境站走近,镜头跟近,当他们停下来时,我们看见站牌的特写,然后是库特一家人的近景,他们的脸色紧张不安。他们僵硬地向前走着。库特看看那座房子,站住了。停顿一下;他舐了一下嘴唇,慢慢地把手伸到放着证明文件的口袋里去。他的家人都抬头望着他。终于,他转过身来。

      库特:(德国口音,静静地——紧张地)这个时刻来到了。这一次可是个要紧的关头。请不要说话。请不要露出紧张的样子。

      大家睁大了眼望着他。只有莎拉点头。孩子们紧提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库特向门走去,接着,镜头随着他们移进去。

      化入。入境站的另一面。几分钟以后。缪勒一家人都出来了,他们望着门。库特随即走了出来。当他出来的时候,一家人都露出微笑,抬头望着他。

      莎拉:(当库特走向她时)亲爱的,我简直不能相信。

      库特:我下个命令叫你相信。现在你是在你自己的土地上了,莎拉,这多好啊。

      波多叉开腿在一条假想的线上走着;一只脚在墨西哥,另一只在美国。

      波多:(先说德文)每一次我们通过一个边界,我都这样做。这样会交上好运的。

      巴贝特:爸爸告诉过你,到哪个国家就应该说哪国话,这是礼貌。所以,说英文吧。

      波多:(说英文)我说每一次当我们通过了一个边界,我就把脚从这一国跨到那一国。我发现这样会交上好运,所以我劝你们大家——

      约书亚:(轻松地)可不是。世界上有一种人特别欣赏自己说的话,一句话说了十遍还像第一遍那么新鲜,你就是这种人——饶了我们吧。

      库特:(当他们拿起背包时,微笑着向莎拉)莎拉,你显得非常愉快,而且非常美。

      莎拉微笑,高兴了。他们向前行进,孩子们在后面跟着,化出。化入,一个抓挤的日班火车车厢。他们一家人对面而坐,孩子们坐在倒行的一面,康特和莎拉面对着车头的方向。车厢里充满了车轮声、车身震动声、孩子哭声、报纸折叠声和旅客谈话声。

      莎拉:(向孩子们)你们坐得舒服吗?

      巴贝特:(在她兄弟之间的座位上微微颤动着)舒服,妈妈。这真是太阔气了。

      波多把鼻尖贴在窗上,向外望去,通过他的眼光我们看见火车所经过的是美国西部景色。这是在强烈阳光下面的一片干燥的平原,平原上是沙土、艾草和矮橡树丛。当波多转回头来的时候,我们又看见车厢内的缪勒一家人。

      波多:(武断地)真没想到!美国原来是一片烤着太阳飞着灰尘的野地,上面长着不怎么高的植物——

      约书亚:你预备写一本关于美国的书么?

      莎拉:美国的这一部分是这样的。可是对我说,这一部分也是陌生的。(有所感地)也许对我说,整个都会是陌生的。已经有十七年了——

      库特头枕在座位靠背上,眼睛闭着。这时,他微笑了,并没有张开眼晴,同时把一只手放在莎拉的手上。约书亚在夹道中坐着,转过头向车厢的另一端望着,随着他的目光,一个个旅客的形象闪过去,两个墨西哥工人在睡觉;在半张折落下来的报纸后面,一个意大利妇人在奶着孩子,而她的丈夫坐在她旁边读着另外那半张;一对约莫有六七岁的男孩和女孩,在过道里玩着套圈游戏;一个妇人贪婪地吃着巧克力;一个男人努力想把一个装得太满的箱子关拢;一个乘务员打开门来喊叫着下一站的名字。(这些人物类型不一,但希望不要把这车厢的景象处理成一只美国杂合菜。)我们回过头来,看见缪勒一家人的近景。

      巴贝特:我想,这儿有些人也不是美国人。

      波多:(高人一等地)你难道不知道世界各地都有人到美国来避难吗?

      约书亚:(不耐烦)我们知道。

      波多再次向窗外望去,越过波多的肩膀,我们看见车窗外铁路旁一家家离得很远的破落的棚户。景回向缪勒一家人。波多在耳语,以免惊醒那闭着眼晴的爸爸,同时也想不让妈妈听见。

      波多:我没想到美国的房子会像我在这火车上看见的这个样儿,你们说妈妈的母亲的房子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巴贝特:(耳语)我不知近。也许你是看惯了皇宫了吧?

      波多:我不是抱怨,我只是问一问。妈和爸叫我住哪儿就住哪儿。对咱们的亲戚有点好奇心,也是很自然的啊。

      化入。法瑞莱家住宅的外貌。这是一座高大的红砖房子,离华盛顿市区不太远。它建筑于一七六〇年,是一个十八世纪中叶最好的建筑的典型,从建成以后到现在,外观上仅有些微的改变,但它的内部却不断地现代化了。房顶上有四个高高的砖砌的烟囱,东西各两个。屋顶很高,上面开着尖顶的窗子。在建筑的一端有个带露台的凉亭,俯视着地势较低的花园。那宽阔的庭园,管理得很好,但并不显得太呆板。现在是四月初,只有早春的花朵在开放着,还有几株木兰花和槭树。黑人园丁霍拉斯和他的十五岁的儿子道格正在一个花圃中劳动。鸟在歌唱。

      在露台上,供六个人用的早餐桌已摆好了,安尼斯,一个六十岁的法籍妇人站在桌旁。她穿着深色的管家妇衣裳,正在检点早晨送到的信件。她从一个小簸箩内拿出信件,一封封向亮处照照,想猜猜它们的内容,同时又仔细地读着每一张明信片。最后她把它们叠在一起放在桌上的盘子旁边。约瑟夫,一个高大的中年黑人侍者,正把一片片黄油放在桌上。约瑟夫离开以后,芳妮·法瑞莱从安尼斯身后的法国式门道内走出来。芳妮是个六十三岁的漂亮妇人,她执拗、烈性、慷慨、自负、机灵而又娇纵,这些性格特点加在一起,使她的日子过得很顺心。她穿着一件华丽的晨衣。

      芳妮很有兴趣地看着安尼斯在检查信件。过了片刻,她转向约瑟夫下去的方向。

      芳妮:约瑟夫!(向安尼斯)早安。

      安尼斯:(继续检查信件)早安。太太。

      镜头拉开,可看见约瑟夫转过身来。

      约瑟夫:甚么事,太太?

      芳妮:大家都下楼了吗?

      约瑟夫:没有,太太。没有人下来。我去给您拿茶去。

      芳妮:(加重语气)我家里的早饭是九点钟开,而且一直到我死为止也还是九点!打铃!

      约瑟夫:(耐心地)还没到九点呐,芳妮小姐。现在是八点半。

      芳妮:好,那把钟拨到九点再打铃。

      约瑟夫:(走出去)是,太太。

      芳妮和安尼斯在桌旁,芳妮在她座位上坐下,安尼斯检査完信件开始分发。

      芳妮:我睡不着。我一直在想莎拉要回来了。可是你睡得很香,安尼斯。我还没脱好衣服你就睡着了。

      安尼斯:半夜里我醒了好几次。

      芳妮:(拿起她的信,打开一封,一边读一边说)是吗?那没扰了你打鼾可倒是不容易啊。现在莎拉跟她一家人要来了,我们得决定一下你搬不搬出去。珍尼的女儿还在跟那个演员来往。一个演员……唉,风气越变越坏。我年青的时候,女孩子都跟英国人来往。给我的信都没甚么意思。给别人的信里有点甚么事?

      安尼斯:寄给大卫先生的是广告。给德·勃朗柯维伯爵和他夫人的信里也没甚么,有一封像是一个三等国家大使馆来的茶会请帖,另外是几封要账的信。

      芳妮:天天早晨都是这样。(思考地)玛莎和她丈夫在这儿住的这六个礼拜里好像欠了不少债。你说倒底为甚么会有人愿意给一个罗马尼亚的贵族记账?

      安尼斯:(乖觉地——指着芳妮)也许因为他们是约书亚·法瑞莱夫人的客人。

      芳妮:(放弃这个话题)也许是。大卫对玛莎的殷勤献得怎么样了?发生了甚么事吗?

      安尼斯:发生?我不明白你是甚么意思?

      芳妮:你知道我是甚么意思。

      安尼斯:哦,那个!不,我想不会的。

      芳妮:我必须——(记起打铃的事来,就中断了这句话,转过头去高叫)约瑟夫!

      我们看见约瑟夫在凉亭的那端。那儿挂着一只老式的大铃铛,下面荡着一根绳。

      约瑟夫:是,太太。

      约瑟夫抓住铃绳,缩起双肩,闭上眼睛,急拉起来。铃声一响,一直在歌唱的鸟儿都从灌木丛中惊起,飞掉了。

      约瑟夫:(一边拉一边柔声说)小鸟儿啊,难怪你们!

      这时,大卫·法瑞莱走到露台上来。他是芳妮的儿子,一个可爱的三十九岁的男子。

      大卫:(叫着)约瑟夫!别拉了!

      约瑟夫:大卫先生,不是我要拉的。随便什么噪音我都不喜欢。是芳妮小姐叫我拉的。

      大卫:她倒还没有叫你拿这条绳去上吊。

      约瑟夫:(走开)我没上吊。

      楼上,玛莎·德·勃朗柯维靠着窗槛,穿着一身入时的下乡游玩的装束。

      玛莎:早安,大卫。

      大卫:(从凉亭望上去)早安,玛莎。我想把养鸡的房子给我母亲改成游戏室,里面挂满了铃铛,让她到那里去自由自在地过她第二个童年。

      玛莎:(从楼上窗内望下来,笑着)那她就会叫我们到那儿去吃早饭啦。

      芳妮的声音:(尖叫)大卫!来吃早饭!

      玛莎对大卫笑了笑,退回窗内。切出。切入,玛莎的卧室。当她从窗口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丈夫泰克·德·勃朗柯维正站在门道内。他是一个漂亮的罗马尼亚贵族,约四十五岁。

      泰克:我们一起下去么?(他走向窗口)你能不能问一问你的崇拜者,以后是不是可以九点钟过一点再吃早饭?

      玛莎望望他,耸肩,微笑,走向门口。

      玛莎:只要是不下雪,每天早晨都叫我到露台上去吃早点,我也不在乎。

      泰克和玛莎在门外过道内。

      泰克:不管芳妮太太死去的丈夫做甚么,她都以为是上帝的旨意,别的人都得照样去做。真是不幸,美国的早期的自由党人都是些硬汉子。准九点吃早饭,在露天,还要准八点吃晚饭……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吃晚饭了。你高兴了吧?你可以跟大卫一块吃晚饭了。

      玛莎:对。你跟谁在一起吃晚饭呢?(这时两人下楼。)

      泰克:你抓不着我的把柄。我是到德国大使馆去。

      玛莎:(看着他,烦恼地)泰克……我请求过你——

      当泰克离开她快步下楼时,景切回凉亭内。芳妮、大卫和安尼斯坐在早餐桌旁。芳妮喝着茶。

      芳妮:你打电话给家俱店了吗?

      安尼斯:(看看她别在胸前的表)还不到九点哪,在华盛顿,商店还没开门哪。

      芳妮:往他家里打电话。他的名字是柯贝还是甚么来着。哦,不,那是建筑师。(向正在吃着的大卫)你倒睡得好。这么多年没看见你姐姐了,现在她要回来了,你却像没事人一样。

      大卫:他们要明天才到哪,妈妈。

      芳妮:(向大卫)我夜里老是醒着,想着莎拉,想着你父亲,他要是知道莎拉跟丈夫孩子一块回来的话,他会怎么想啊……三个外孙。他会高兴的。(同到人间来)我希望我喜欢他们。

      大卫:(笑着)你会喜欢的。(向安尼斯)给我的信里有甚么事吗?

      安尼斯:就是一些广告。

      大卫:(把他的信件推开)谢谢。你跟妈妈替我省了不少看信的时间。

      安尼斯:(站起来——傲慢地)当然,我不能替芳妮太太讲话,可是我可一辈子也没有拆过别人的信。

      大卫:(逗她)你用不着拆。为了你,它们会自动打开。

      安尼斯一怒而去,芳妮欢快地笑着。在露台通向起居室的法式长窗前。安尼斯鼻子朝天,凛然不可侵犯地走过,差点撞着玛莎和泰克。他们正走出来。

      玛莎:(法语)噢!早安,安尼斯小姐。

      安尼斯:(法语——尖刻地)早安。

      安尼斯走出门去,镜头随玛莎和泰克移动。他们走到桌前,和芳妮、大卫坐在一起。

      芳妮:(活泼地)嘿,你们来了!在罗马尼亚,人们早晨还都起床吗?

      芳妮把桌上的小银铃摇得怪响。约瑟夫立刻推着早餐车在她背后出现,他欠过身来,轻轻地从她手中把铃铛拿走。大卫看他,作了个鬼脸。

      泰克:要是能不起床就不起床。但是我向您道歉。

      大卫:(向玛莎——指着银铃)对于喜欢噪音的妇女,有甚么专用名词吗?

      早餐桌近景。

      玛莎:(笑着)芳妮很兴奋。你也很兴奋。再有一天你们的莎拉就回家来了。

      当她说“你们的莎拉”时,芳妮抬起头来,像是想说莎拉也是她的,但是玛莎和大卫的那种无法隐藏的相互爱慕的神情吸引了她,她狡猾地看着他们和泰克。泰克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早点,一点没显出他注意到了甚么。玛莎和大卫谈论着莎拉,也好像不知道他们自己是在表演着一幕爱情戏。

      大卫,我是又兴奋又害怕。

      玛莎:为甚么?

      大卫:我不知道。已经有那么多年了。大概是怕她不再喜欢我了。

      玛莎:(加重语气)噢,可是她会喜欢你的!

      芳妮微微低下头去,企图隐藏她的笑意。泰克抬起头来,但他的没有表情的脸色和声音是有礼貌的。

      泰克:当然会喽。

      玛莎:(赶紧说)我记得莎拉。当你父亲在巴黎工作的时候我母亲带我去看他。那时我六岁,莎拉大约是十五岁,而你是——

      大卫:那时你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玛莎:你真的还记得我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那时我叫你记住我,可是——

      芳妮放下餐巾向法国式门看去。我们听见安尼斯的说话声。

      安尼斯在门道内出现。她还在被得罪后的庄严情绪之中,因此不走到露台上来。

      安尼斯:家俱店的沙博夫先也说,就是一个椅垫子也不可能两天就修好,至于四把椅子、一把躺椅、一只凳子、两个——

      镜头拉开,包括芳妮在内。

      芳妮:瞎说。你那个沙博夫先生是懒惰。给他的电话挂上了吗?(她像一阵风似地掠过安尼斯身旁)所有的人都是懒惰的……除了我。

      安尼斯:(紧紧地跟着芳妮走进屋去)可是……

      早餐桌前,大卫、玛莎和泰克。

      泰克:芳妮太太真是精神饱满。这一点很叫我倾倒。

      大卫:(微笑)那也许是因为你和这一点没直接关系。可是有时这一点也很起作用。

      泰克:你的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大卫:我没见过他,我母亲见过一次——在慕尼黑。大概是莎拉和他第一次见面那一天。

      玛莎:记得我母亲告诉过我这件事。那时传得很利害,是不是?法瑞莱家的小姐要嫁给一个又穷又没名气的德国人——

      大卫:噢,妈妈本来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他们能回家来,让她来替他们安排生活——可是莎拉不愿意那么做,这就惹得妈妈发火了——(他微笑。)可是她早就原谅了这一切了。现在他们终于回家来了。……

      玛莎:在这种时候他们能离开德国可真是运气。

      大卫:他们在三十年代的头几年就离开德国了。

      泰克:噢,那他们在哪儿住过?

      大卫:他们经常搬来搬去的。莎拉的信从哪儿来的都有——捷克、丹麦、法国、瑞士……(好像有一点迷惑了)库特是个工程师,可是我说不准。

      泰克:好,现在你们家里可尽是避难的人了——我们和——

      大卫:(故作不经意地)你是避难的吗?我好像还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避难的。

      泰克:(不经意地)从欧洲。

      大卫:(起身,看看手表——小心地)从哪一个欧洲?

      泰克:(故作不经意地)就是欧洲。(他微笑了。)

      芳妮的声音:(在尖叫)大卫!大卫!

      大卫:今天是我母亲的喊叫日。趁她还没给我更多的差使以前,我先赶紧上班去。(他向玛莎微笑,走去,一边数着指头,镜头跟他移动。)问潘费尔德,对于十二岁的女孩子哪个学校是最好的。问瓦尔顿,男孩子上哪个学校合适。给男孩子买书。给女孩子买书。买自行车。三头小狗——

      景回到早餐桌,玛莎望着大卫走开去。泰克拿起他和玛莎的信件,看看信封。

      玛莎:(一刹那的停顿,像是自语地)从哪一个欧洲?我也说不清我们是从哪儿来的难民。

      泰克:(望着她)是吗?(看着信件)很多人弄错了,给你送来了一大堆账单。

      玛莎:要能再把账付掉就好了。

      泰克:别说得好像我不愿意付账似的。昨天晚上我没睡好。我直发愁。我们还有一张八十五块钱的美国旅行公司的支票。(望着她——讨人欢喜地)玛莎,这是我们的全部财产了。

      玛莎:(耸肩)也许会有甚么变化的,是时候了。

      泰克:大卫?(玛莎只是凝视着他)你不为了钱发愁吗?

      玛莎:很发愁。可是我静静不动地希望着。我很高兴能住在这儿。(她再耸肩)我们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老早就到了尽头了。可是总得找一条路走。也许会换上一条好路的。

      泰克:我还没到甚么路的尽头。

      玛莎:没有?我佩服你。(她向前倾身)也许是因为你以为会有条路带你回欧洲?(慢慢地摇头)泰克,你难道不能放弃这个梦想吗?你以为你还能得到他们恩宠吗?你以为他们能让你回去再跟他们斗一下吗?(尖锐地)你应该离他们远一点。

      泰克:(微笑)你现在有了政治觉悟了?

      玛莎:我不知道有了甚么。可是我从来没喜欢过纳粹,而且你也应该是跟他们混够了。看来他们也跟你们混够了。他们比你们有办法,所以你们趁早别去惹他们。

      在说话以前,泰克仔细地望了她许久。

      泰克:你好像想跟我说点甚么事。说吧。

      玛莎:你不应该到德国大使馆去,而且,手里只剩下八十五块钱,还到那儿去打扑克,那简直是发疯。你要是输了呢?你付不出钱来,他们不会乐意的。

      泰克:今天晚上我尽力不输钱。

      玛莎:可是你要是输了,而且付不出钱来呢?在一个钟头之内华盛顿的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了——那时我们就只好从这儿搬出去了。

      泰克:(小心地)我是想从这儿搬出去。我发现我并不喜欢你和我们的男主人的那副样子。

      玛莎:(小心地)没有甚么你所说的喜欢和不喜欢的样子。

      泰克:还没有吗?听见这话我很高兴。(慢慢地倚向她)玛莎,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傻子吧?你知道把我当傻子是不聪明的吧?

      玛莎:(慢慢地,像是有一点勉强地)是啊,我知道。同时我也知道我是厌倦了——就只是厌倦了。对于我,一切都太沉重了。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处都去活动,可是为甚么我们的处境一直不见好转。我一直想问你,那是为甚么。(尖锐地)我是疲倦了,懂吗?我只是想安定下来。只是想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

      泰克:(小心地)在这儿?

      玛莎:我不知道。甚么地方都行。

      泰克:你是和大卫一起这样安排好了吗?

      玛莎:我甚么也没有安排。

      泰克:可是你想这样安排,是不是?(他起身)我想不是,我不喜欢这一套。(他又微笑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一套。

      他微笑着走开了。她不看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睁大眼晴望着自己的手。

      化入。缪勒一家人所坐的火车车厢。夜。巴贝特把那意大利妇人的孩子抱在膝上,莎拉在巴贝特身旁坐着,逗着那孩子。库特和约书亚坐在对面座位上,库特向窗外凝视,约书亚看着报。波多不在这儿。

      约书亚:(抬起头来)爸爸,你懂得打垒球的学问吗?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读)“奥古斯塔,乔治亚州。四月七日电——在巡回表演赛征途中的两大敌手,卡尔·欧文·胡卜儿和鲍布·飞勒儿,今日在只具初级技术水平之本区进行了一场决战。年青的飞勒儿臂膀孔武有力,胡卜儿的久经磨练的关节则灵活异常,双方竞争结果,巨人队今年首次吞下鸭蛋一枚,而印第安人队在与对方的几场连续友谊比赛中,扳成三胜三败的平局。”

      康特:莎拉,你翻译一下。

      莎拉:(微笑)翻不出来。

      约书亚:好,这回我要在这儿学一学垒球。爸爸,学这个用不了多少时间吧?

      莎拉:你舅舅大卫会教你的。(然后又苦笑着)天哪,我总是忘记他才比我小几岁。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十八岁。那是很久以前了。

      库特:(昵爱地望着她)我想他总不至于柱着拐棍了吧。

      莎拉:那时候我二十一岁……

      这时波多走过来,从莎拉和巴贝特膝前挤到窗前自己的座位上。

      波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美国的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是一个陆军中校。在那个可以抽烟的车厢里,有一个人这样告诉我的。他的名字叫派克,他家住在凡尔蒙。凡尔蒙是个法国字,可这地方在美国。我喜欢跟外国人说话。

      巴贝特:你在这个国家里作客,把这儿的人叫做外国人,那是不礼貌的。

      镜头拉开,那个意大利男子和意大利妇女走过来,他们向缪勒一家人微笑。他们比库特和莎拉年青些——这快乐的一对穿着美国式服装,式样有些粗俗,两人都带着些珠宝。他们有轻微的意大利口音。波多非常感兴趣地呆望着他们。

      意大利妇女:(向莎拉)谢谢你。(向巴贝特)谢谢你。(向库特)谢谢你。

      意大利男子:(举起帽子——指着孩子)承你们替我们照顾孩子,真是费心了。

      意大利妇人伸手要抱孩子,那孩子却抓住巴贝特的衣服,想躲在她怀里。那妇人转身向她丈夫微笑。

      意大利妇人:这个小球球——他知道他是碰见好人了。(她抱起孩子。)

      巴贝特:待会儿能再让我抱抱吗?

      莎拉:这孩子真好。(听到这话,意大利男子又举起了帽子。)

      意大利妇人:你的孩子也很好。

      波多:(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谢谢你。你们是意大利人吗?

      意大利男子:意大利人,是啊,可是是美国籍。

      波多:(当意大利妇人把她孩子带走的时候)你们认识屠利欧·提帕蒂吗?他跟爸爸一块在西班牙打过仗。(意大利男子困惑地摇头。)你应该认识。在西班牙他是一个优秀的战士。爸爸也是。爸爸是勇敢的,是镇定的,他是个专家,他是足智多谋的,他是——

      库特:(向意大利男子)我的传记的作者,并且像大多数传记作者一样准确。

      意大利男子困惑了——一方面很喜爱缪勒一家人,一方面,波多的话又引起了他的疑虑。

      意大利男子:你是德国人?(慢慢地)在西班牙你为哪一边作战?(听见这话,波多和约书亚站了起来。)

      波多:对不起,你这是——?(库特对他微微地摇头)

      约书亚:(向波多)爸爸说沉住气。(他坐下。)

      库特:(微笑)我跟共和国的军队一起作战,我不是纳粹,也不是法西斯。

      意大利男子的脸色开朗起来,向库特靠近。他大声叫起来。

      意大利男子:(向波多)我是个大傻瓜。我请你原谅。(向库特)不要饶恕我,我应该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在哪一边的。(非常友好地)一想起在意大利人和德国人里,也有到西班牙去跟法西斯作战的,我就觉得痛快。多少也让大家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人和意大利人都——(停住了。他望着库特,仔细地)你是刚从欧洲来么?

      库特:是的。

      意大利男子:那儿怎么样了?从报纸上甚么也看不出来。好像没有人在做甚么,我的意见是,没有斗争。

      库特:(缓慢地)我想,斗争就要开始了。

      意大利男子:好啊,好啊。到那时候那个胖莫索(注1)跟他的主子希特勒就要完蛋了,垮台了,好啊,那可是多么……

      库特:(望着他)我们是刚从法国来的。

      意大利男子:(领会话中的意思)好啊,法国人也会很好地斗争的。我姑母是跟法国人结婚的。法国人是好战士。一直是这样的。

      库特,(缓慢地)当人们知道他们是为甚么而战而且不会被出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好战士。可是法国人也有不好的,我看现在不好的是太多了。就像你们的人……跟我们的人一样。

      意大利男子:(笑了)我希望还没有咱们的那么多。(他止住笑)你说的是个坏消息。你看有没有可能,德国人民自己把希特勒踢开?

      库特:希特勒一个人是不成甚么问题的。我们别把他当作甚么了不起的人物。单是纳粹主义也不成甚么问题。是因为还有各种各样的法西斯行为和法西斯思想在兴风作浪,才闹成这么个局面。

      意大利男子:是啊,这个我知道。但是把希特勒给踢开会是个好的开始。

      库特:是啊。可是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意大利男子:可是你看见过关于地下组织的消息吧。那只是空谈吗?

      莎拉和孩子们抬头看。库特迟疑片刻。

      库特:不,那不是空谈。你所说的那些地下组织里的人,他们很艰苦地工作着,而且担着很大的风险。

      意大利男子:(摇着头)可是——唉,我看情况很糟。

      库特:并不是完全没希望的。相信我,在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里都有人在斗争着。(缓慢地)我知道!我的朋友就有参加的。

      意大利男子:你做甚么?我的意思是,你干哪一行的?

      库特:(站起来)我?我跟法西斯斗争。这就是我干的那一行。(他微笑,拭着前额,在过道中走动。)真热啊。

      化入。法瑞莱家的起居室,房子很宽阔、朴素而风雅。有四五代的人都装饰过这间屋子,而他们都是些有鉴赏力的人。这屋子既不属于一种风格,也不代表哪一个朝代;它从来没有被“全部重新布置”过。每一位不经心的少爷小姐都把他们童年时代所喜欢的东西掷进这间屋子,而当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又把他们从外国带回来的东西也掷进来。因此家俱样式是属于许多朝代的。书桌是英国式的,沙发是维多利亚式的,钢琴又是另一个样式。墙上挂的画,有些是现代的。无数的装饰品中,有些是法国的。屋子里东西是太多了——花瓶、时钟、肖像、小匣子、磁制的动物等等,安排得井井有条。它凉爽、洁净而且舒适,针织品和木料的颜色也不刺目。在一面墙上,很突出的是芳妮死去的丈夫的一幅规规矩矩的油画像。——约书亚·法瑞莱,一张仁慈的大脸,穿着一九〇〇年的晚礼服。现在,这问屋子整个被翻乱了,家俱到处乱放着。

      栴丽·赛维尔太太坐在室内深处。她的年龄和芳妮差不多;娇小,非常为自己的小小的手和脚而骄傲,十足的女性,还在把一个无助的小妇人当作自己终身扮演的角色。实质上,她可能是至少和芳妮一样的顽强。她是一个南方议员的妻子,现已守寡,说话带南方口音。她和芳妮从小就是密友——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她戴着许多丝带、手镯,衣服上到处是花边,帽子上还插着花。她的脸庞小而略呈消瘦;生就一副又机灵又大胆的样子。

      修家俱的沙博夫先坐正在量一只椅子。他是个瘦小的人,带点神经质的样子。他那瘦削自尊的脸几乎被眼镜和胡须遮没了。

      约瑟夫正在吸着法国长窗内帷幔上的尘土。这个吸尘器的声音很喧噪。

      蓓尔站在梯子上,拭着一幅画上的玻璃面。她是个矮胖的中年黑人侍女,头上包了块手巾。

      园丁霍拉斯和他的儿子道格站在地当中,他们抬着一只大沙发等着芳妮吩咐往哪儿放。霍拉斯的样子像个黑人教会的会长,实际上他也真是会长。道格是个骨架高大,行动自由的十五岁的男孩,有着柔和的声音和羞涩的笑容。

      芳妮穿上了白天的衣服。四下环视,又斜着眼端详,然后指着壁炉和一张大椅之间的空处——

      芳妮、霍拉斯和道格的镜头。

      芳妮:霍拉斯,放在这儿试试。

      霍拉斯:那个地方放不下,芳妮小姐。

      芳妮:瞎说……试一试。

      镜头随着霍拉斯和道格移动。他们把沙发搬到指定的地方。芳妮跟着他们。那地方果真太小了,但霍拉斯没有显出已经这样和她说过的神气。

      芳妮:不行,太难看了。简直像一个牙医坐的候诊室。把它搬出来。

      梅丽:(用脚叩着地板)芳妮……说真的……为了等着送你到华盛顿城里去,我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个钟头了。你现在只是在把这间可爱的屋子弄得乌七八糟……

      芳妮望望她,没理踩,又转过身来。霍拉斯和道格抬起沙发等待着命令。

      芳妮:约瑟夫!(更大声地)约瑟夫!

      镜头摇向法国长窗前的约瑟夫。他转过头来,把吸尘器关掉以便听见。

      芳妮:找个地方放这个沙发。

      约瑟夫:是,太太。(向霍拉斯和道格)把它放回去,在那儿放了十五年了,一直都挺合适的。

      芳妮和沙博夫先生。沙博夫跪在那里,手中的皮尺比着一只小沙发,抬起头来望着芳妮。

      芳妮:有小孩子来——我的外孙子和外孙女儿。他们会往家俱上爬的——我从前就这样。我的外孙子外孙女儿一定很健康。所以不要用你那些花花稍稍的不结实的料子做面子。(她指着梅丽)这不是赛维尔太太家的房子。

      霍拉斯知道格把沙发放好,走开。

      梅丽:(庄严地)我没有孩子,所以我不可能有外孙。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我会给她起个名字叫恩美琳鲁。

      芳妮上下打量着梅丽,把她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满意地笑了。

      芳妮:好,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发展的。

      安尼斯走过来,背后拖着一长条窗帘布。她另一只手拿着剪刀和皮尺,嘴上噙着针。嘴中的针并不妨碍她说话。她胸前的表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芳妮:我们现在就到华盛顿城里去。那个买东西的单子呢?

      安尼斯把剪刀和皮尺送到嘴上,然后把腾出来的手放到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长纸卷来。芳妮把纸卷打开,看着。

      梅丽:(起身,睁大眼望着单子)买这么多东西!时间可不够啊。我还得去试试我那件晚礼服呢。

      镜头随芳妮和梅丽移动,她们走出门去。

      芳妮: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用得着那么多晚礼服。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有甚么秘密的社交活动吗?

      化入。梅丽的轿车,芳妮和梅丽坐在里面。轿车开出园去,切出。切入,玛莎走向房子,臂湾中满是花束。汽车经过她,她向车招手。切入,梅丽的轿车内。梅丽非常锐利而好奇地转过身来,睁大了眼晴望着玛莎。她向玛莎挥手。玛莎也向她挥手。

      芳妮:你会把脖子扭断了的,梅丽。

      梅丽:(好奇地望着芳妮)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芳妮:兰道夫一家人长的都漂亮,尽管他们别的甚么都不是。

      梅丽:(故作不经心地)我看男人会觉得她非常可爱。

      芳妮不睬她,只顾察看着自己买东西的单子。

      梅丽:你说是不是,芳妮?你不觉得对男人来说,她是非常可爱的吗?

      芳妮:(真嫌烦了)我实在不知道。我不是个男人。

      梅丽:自然喽,珍妮,兰道夫要她嫁给贵族。芳妮,记得吗,那次在巴黎举行的婚礼真是盛大……现在你看,奇怪不奇怪,她又回到你这儿来了。人们说,那个圈子算是兜完了。就在你家里,而且……

      芳妮:兜甚么圏子?你在说些甚么?……糖,——我要买点什锦糖。我的外孙子外孙女儿会喜欢的——什锦糖。梅丽,你要是有外孙的话——老天爷!——他们在两顿饭之间会是甚么也不吃,可是老生病。你家里人都是些药罐子,梅丽,虽然我看你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甘草片——我要买甘草片……

      化入。华盛顿中心区的街道,轿车驶过。接着是一个特写,梅丽的膝上放着一匣甘草片。然后我们看见芳妮和梅丽两人,芳妮吃着一大片甘草片。在梅丽周围简直没一点空地方,在梅丽一旁的脚下,放满了芳妮所买的东西。一辆三轮小自行车、一个地球仪、一副槌球,还有其他小包。梅丽是整个被包围了。芳妮却坐得舒舒服服的,周围一样东西也没有。

      梅丽:(生气地)真是,芳妮!你浪费了我一下午的时间。现在都来不及去试我的衣服了……

      芳妮:(当车子拐弯时)梅丽,当心糖果。把匣子盖上。

      梅丽:为了莎拉要回家,你就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似的。要是你能用这时间来稍微关心大卫一点,也许更好些。我并不完全相信珂拉的话,可是她说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哪,特别是在大卫带她到上校那儿去吃晚饭以后,好些人都说——

      芳妮:你在嘀咕些甚么。你上边的那口牙齿该去换一副了,你说的话人家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了。你年青的时候牙齿长得挺好看的……

      梅丽气得发抖。她一动,那三轮小自行车也动了。当她说话的时候,芳妮俯身去扶那个小自行车。

      梅丽:你就没法听明白。你也简直没法明白,全华盛顿的人都在谈论你儿子和德·勃朗柯维伯爵夫人的事呐。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严重的,而且,不仅是……你知道。要是仅仅……你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一下以后就会停下来的。

      芳妮:(吃吃笑着)甚么是“仅仅你知道”?真是,梅丽,像你这么大岁数,应该能把话说清楚了。(向车夫)到了下一个路口让我下去。

      她把小自行车在梅丽膝上摆摆正,故意把车把怪危险地靠近梅丽的脸。

      芳妮:我说好了去接大卫的。你替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去,亲爱的,谢谢你把车子借给我用。

      切入。棕石大街,梅丽的车子开过来,停在道旁。芳妮走出来,又回身向里喊。

      芳妮:当心这些包包。别叫它们磕磕碰碰的。拿下车的时候可千万小心,把它们亲自交给约瑟夫。再见,亲爱的。

      镜头随芳妮移动。芳妮走上一所老式的棕色石房子的台阶,切出。切入,房子的进口处。在台阶上一旁有个招牌——潘费尔德、伯洛德郝斯、威尔顿和法瑞莱律师。在台阶的另一旁钉着一个金属小牌子——

      此牌用以纪念

      最高法院法官约书亚·法瑞莱。

      着名的

      美国法学家。

      1868——1915

      芳妮的近景,她用手触摸着约书亚·法瑞莱的名字;带着她每次看见这瓷牌时的欢乐和感情,她微微笑着。她推开门,走进去。她经过一个小桌,桌旁坐着一个风韵不减当年的中年妇女。

      芳妮:喂,德莱克小姐。

      德莱克小姐:(起身,高兴地)你好,法瑞莱太太。

      我们看见这旧式大厅的全景,芳妮穿过,敲着第一扇门。门上有“大卫·法瑞莱先生”的字样。她没有等人回答便把门推开。

      大卫·法瑞莱的办公室。当芳妮走进时,大卫坐在办公桌旁。

      芳妮:走……带我回家去。(她看着墙上一幅约书亚·法瑞莱的肖像,指着他。)我不喜欢你父亲的这幅像。我告诉过你,它不够大。弄一幅大点的。天哪!我的约书亚真是漂亮,是不是?

      没等到回答她巳奔出室去,穿过大厅,走向第二扇门,门上有“西乐斯·潘费尔德先生”的字样。

      西乐斯·潘费尔德的办公室:潘费尔德是个七十岁的男子,装束得像一个十八世纪中叶肯搭基州上校的样子。(注2)他坐在办公桌前,向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口述着甚么。

      潘费尔德:(口述着)根据上述之保证与证据,买方拟予……

      芳妮:(在门道里)西乐斯……你好,霍尔小姐……西乐斯,我的德国女婿明天就到了。他是个工程师。

      潘费尔德:(起身——大声)苏妮!

      芳妮:政府或者谁一定用得着工程师。西乐斯,给他找个好工作吧。玛娇丽好吗?

      潘费尔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走向她)唉,她那个年纪啊,芳妮……你可从来都不显老。真是了不起。

      芳妮:也不怎么了不起。我过去是个大美人,西乐斯——你记得。

      潘费尔德:我们都记得。当约书亚忽然把你抢去的时候,我心都碎了。

      芳妮:(纠正他)整个华盛顿都心碎了。至少是大多数的人。(她走向门口,碰见大卫,他刚走进来。)再见,西乐斯。谢谢你为我的女婿安排了个好工作。

      潘费尔德:呃……呃……芳妮。他是哪一种工程师?

      芳妮:哪一种?哪一种都是。(向大卫)西乐斯是甚么意思?

      大卫:(耐心地)工程师有好几种……土木工程师、采矿工程师、电气工程师……(向潘找尔德)他一直是在多尼埃公司工作的。我猜他大概是个……

      芳妮:噢,没关系。他甚么工程师都是,我敢担保。(潘费尔德想抗议,大卫朝他挤眼晴并扶着他母亲的臂膀。)

      芳妮:再见,西乐斯。跟玛娇丽一块来吃晚饭……

      大卫与芳妮离开办公室,走入大厅。

      芳妮:(继续说,一面吃吃笑着)……可是别立刻就来,再等个五六年。

      大卫笑了,化出。化入,汽车内,大卫和芳妮的近景。车子穿过华盛顿市区,驶向郊野。

      芳妮:我喜欢这辆车子。梅丽车子里的包包太多了,我只好出来了。(她向车外望,然后轻快地,好像是在没话找话)你看德·勃朗柯维夫妇在咱们家还会住多久?

      大卫:(惊觉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又正视前方)我不知道。

      芳妮:现在莎拉跟库特带着孩子们来了,连咱们的房子都要嫌挤了。我替玛莎难过。我想,不管怎么样,她母亲是我的好朋友——(从眼角里窥探大卫)——泰克也挺讨我喜欢的。他打的一手好纸牌,又会讲笑话。可是总不能在我们家作一辈子客人啊。他们已经来了六个礼拜了。他们跟你借过不少钱吧?

      大卫:(锐利地看着她)没有!

      芳妮:(笑着)别咬我。我弄不清楚。我希望你没有留他们。

      大卫:是你请他们的,妈妈,他们是你的客人。

      芳妮:啊,原来是我的客人,可是那是在你喜欢上玛莎以前了。(深思)她以前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大卫:(片刻)我觉得她现在还是美丽的。

      芳妮:(宽容地)自然啦,——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热烈了。我也不知道我为甚么说这个。以前你对卡特家的女孩子也够热烈的,可是你未必会觉得她是美丽的吧。

      大卫:(对芳妮不安地作个鬼脸)她的性情好。

      芳妮:当然喽。谁也没有惯坏了她。大卫,你听着……你跟玛莎之间发生了甚么事?

      大卫:(颇尖锐地)我不喜欢这个问题,妈妈。甚么事情也没发生。我非常喜欢她。我希望她也喜欢我。

      芳妮:我可以向你担保她喜欢你。全华盛顿都能担保。现在关于你们俩的闲话可很不少。

      大卫:(缓慢地——被扰乱了)闲话?

      芳妮:没甚么要紧的,有很多话挺有趣的。

      大卫:没有甚么值得人说闲话的。

      芳妮;那你也挡不住人家要说闲话。你和玛莎就不善于把该掩盖的给掩盖起来。(安静地——严肃地)你知道,我担心泰克会听见这些话。

      大卫:(抗议)妈妈,我——

      芳妮:(缓慢地——柔和地)我只是想说,大卫,我觉得他这个人并不真是个好说诂的。虽然他表面上有礼貌而且沉静,可是我觉得他这个人的人品一点也不善。

      渐隐。

      第二部

      渐显。德国大使馆的休息室。一个穿着德国海军将官的军服的中年人站在宽阔的楼梯下面向离去的宾客们告别。他身材壮实,他的脸、眼、头发、服装、胸饰和举止都带有一种森严而从容的气度。告辞的男宾都是不同国籍的——只是没有英国、法国和波兰人——他们穿着不同的陆军、海军制服和外交官的晚礼服,其中有人佩着勋章。妇女们穿着晚礼服,装扮得珠光宝气。从楼梯到门口都是嗡嗡的交谈声。

      将军:(向两男一女,用西班牙语)晚安。(向一男一女,用德语)晚安,晚安。(用英语——向三个美国味十足的男子)晚安。

      美国人之一:今天的宴会很出色。

      将军:(英语)谢谢你,晚安。

      在二层楼的厅堂,左边是衣帽间,后面是通向大会客室的门。一个男子站在楼梯口上向离去的宾客们鞠躬。他是菲力·冯·拉姆。菲力是个四十岁的高大的金发男子,穿着德国陆军军官的礼服。他带着单片眼镜,样子很“英国化”,仪表像是希特勒执政以前的一般德国军官。他的面容漂亮,有贵族风度,但显得阴冷而倦怠。泰克正站在那里和克劳伯博士讲话,克劳伯六十岁,从那仁慈的外表看来像是一个旧日的乡村医生——虽然,他实际上是一份德文报纸的出版人。他长着蓬松的白胡子,穿着像麻袋似的晚礼服。泰克穿着燕尾服,打白领结。两人像是在为了消磨时间而谈话,人们纷纷在他们身旁走过。他们离菲力很近,不时望望他。

      泰克:我不认为我忌妒你,克劳伯博士。

      克劳伯:(自满地——没有德国口音)忌妒我?当然不。在美国发行一种拥护纳粹的报纸也许并不是一种最好的职业。(他开一个温和的玩笑。)也许它没有什么前途。可是干一干也还值得。

      最后一个宾客辞去了,菲力转身走向阳台栏杆前,向下探望。克劳伯和泰克也跟他走向栏杆前。

      克劳伯:好啦,握手该握够了。该轮到我们的事了吧?

      菲力:(望着楼下的人们,有点不愉快地)来的人真不少!我们的希特勒先生在早晨侮辱了他们的人格,到晚上他们就缓过气来了,并且到大使馆来吃晚饭。这样的事情,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已经进行了七年了。

      镜头随他移动,他穿过厅堂,共它人随着他。

      菲力:(继续)人们几乎要对他们的人品表示怀疑了。

      克劳伯:(讨人喜欢地)这句话可算得是愤世疾俗了。(泰克笑了。)

      菲力:(微笑)可不是。

      走到半途,泰克停住,打量着山姆·钱德勒。有七八个人和钱德勒站在一起,七嘴八舌谈着话。钱德勒五十岁左右,又高又胖,他的外表和他的身份是一致的——他是某个暧昧的获利优厚的企业的创办人。

      泰克用手做了个快速的小动作,好像在发牌。钱德勒并没有显出注意到这手势的神色。随后,泰克跟着菲力和克劳伯走向室内。

      在室门外,欧伯多夫在他身旁出现。欧伯多夫三十四岁,身材短小,面无血色,举止随便。他的高高的额头和无边的眼镜给他带来了一点书生气,如果没有这一点,他的脸就像一个苍白无表情的面具。欧伯多夫颔首问候。泰克也颔首致意。他们随即跟着菲力和克劳伯走进室内,切出。

      切入,大使馆的一间小室。泰克等走进去。在室内,正中放着一张牌桌。有个人坐在桌前独自玩着牌。他是布莱彻尔,三十岁,黑黑的肤色,体魄像个角力者——酒桶般的胸膛,巨大的毛多的手。他的鼻梁被打断过,在他小小的贪婪的眼晴上面有一道凸出的伤痕,那刮得精光的头颅是凹凸不平的。他穿着件白衬衫,软领子敞开着,下身是灰法兰绒袴和白色橡皮底鞋。他一点也不给人滑稽的感觉。他是完全粗野的,但是非常相信自己和纳粹党,任何反对意见和揶揄的语言都不能使他动摇。他是迟钝的,但并不愚蠢;没受过教育,但颇机警。他喉咙的嘶哑和举止的粗野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

      布莱彻尔:(抬起头来,无礼地)茶会怎么样?

      所有的人各自在桌旁找座位坐下。仆人过来,俯身问他们要喝些什么。

      菲力:是个高尚的聚会。表示了对祖国的外交界的一种敬意。

      他边说边坐下,牌局开始了。欧伯多夫拿到点子最大的牌。他把一副牌放在菲力面前让他签牌,然后开始发牌。菲力把另一副牌拿起来洗着,给下一个发牌的人作好准备。牌局迅速而熟练地进行着。没人谈论牌的好坏和赌注多少。赌牌的人们在下赌注时让筹码替自己发言,要牌时就敲敲桌子,放弃时就把那几张明牌扣起来,要摊牌时就翻开那张暗牌。下面的这些对话并不减慢牌局的速度,也并不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他们非常迅速地进行着牌局,好像是想尽可能在约定的时间内多来几局似的。克劳伯较少跟进,但当他跟进时,他就会赢,他面前的那堆筹码渐渐高了起来。泰克正在输。其他人各有输赢,但都不大。

      菲力:克劳伯,这话可不要登在你的报上,但是我们的大使阁下今晚的做主人做得像在地下酒店里请人喝啤酒似的。他是个蠢汉。

      布莱彻尔:里宾特洛甫不是差他到这儿来讨人喜欢的。

      菲力:(揶揄地)那么说他的工作就算做得很好了。

      克劳伯:在我的报纸上。他在所有的人的心目中都是个万能的人。

      布莱彻尔:(向克劳伯)关于你的报纸的事,明天我们要来一次小小的谈话——就是你跟我两人。

      克劳伯:很愿意谈一谈。一切的费用都涨价了——纸、墨水、工钱。

      布莱彻尔:我可不准备谈这些。

      钱德勒注意地听着布莱彻尔和克劳伯的谈话。

      菲力:(向钱德勒)一般地推测起来,这种“小小的谈话”会……(呶嘴)……布莱彻尔的谈话是非常有用并且令人不愉快的。

      布莱彻尔:冯·拉姆历爵,也许你一般地推测得太多了。

      菲力:(稍倾身向前,冷淡地瞪着布莱彻尔)是威吓吗,刽子手?

      布莱彻尔:(不为菲力的挑战所动,轻蔑地,但没有火气的)刽子手。是啊,这很可笑。我们这些纳粹总是很可笑的,我们有一个可笑的领袖,长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他的名字一向叫做施克古鲁伯尔,原本是个糊墙的。是啊,这也是可笑的。可是我们把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像你们这样的人……(指着他们三个)……愿意为我们或者跟我们一块工作。而别的人呢,躺在那儿睡不着,发抖,恨我们,因为他们怕我们。你们说,这不也是挺可笑的吗?(片刻)不,菲力,我不威吓你。用这种办法治服不了你。

      菲力:尽管你有不少别的工作,你倒还有时间来研究我。

      布莱彻尔:你这个人并不复杂。

      菲力:哦?

      布莱彻尔:不复杂。一个贵族。生下来就有权利在政府里做事——或是在军界,或者在外交界。憎恨我们和我们的工作方法,但主要是憎恨我们不是什么上等人。你要是在什么低能的霍亨左伦王族(注3)手底下做事的话,那么做同样的事,或者是做更坏的事,也会心满意足的。(微笑)你太愤世疾俗了,因此你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危险人物,冯·拉姆男爵。

      菲力:(半正经地)了不起!把我说的那么单纯,都叫我感到不好意思了。你给我们说一说,克劳伯这个人怎么样?

      布莱彻尔:(略微皱一皱眉)钱,这就是一切。没有别的。他的价钱越来越贵了——可是他会及时纠正过来的。

      克劳伯:(不动声色)一个人总得挣钱过日子吧。

      菲力:钱德勒先生呢?

      布莱彻尔:他不知从哪儿弄去一批汽油,想卖给我们。过些日子,他又有别的东西可卖了,以后一直会有。这种人总是有东西可卖的。

      钱德勒:(开始稍稍提出抗议)可是,我说——

      菲力:(打断)那么欧伯多夫呢?

      布莱彻尔:对于欧伯多夫我还琢磨不透。我试过。这是个脸色苍白的家伙。他坐在那儿不动。他察言观色。他什么也不说。他既不写信,也不收到信。也许他是个秘密警察。也许他是在写一本书。我琢磨不透,可是我还不愿意放弃。

      菲力:(高兴了)也许他是个间谍,是个反对纳粹的人。

      布莱彻尔:我没有材料。他的监定是最好的了。

      菲力:欧伯多夫先生,今后我们要更加互相尊重了。你把布莱彻尔给难住了——你的监定是最好的。

      欧伯多夫淡然一笑,好像对他们说的并无兴趣。

      菲力:(向布莱彻尔)也许他是反对纳粹的地下工作者。那可就真有意思了。

      克劳伯:(格格笑着)也许他甚至于是麦克斯·弗莱敦克。

      菲力:不,欧伯多夫不是麦克斯·弗莱敦克。我认识弗莱敦克。

      克劳伯:(开玩笑,好像在引经据典)你认识这地下工作的传奇英雄吗?

      菲力:他不是什么传奇英雄。我们从小就是同学。

      布莱彻尔:是啊,一九三六年你跟他偶然在布拉格的一条大街上碰见过。那次有一个叫作高特的人跟他在一起。

      菲力:(向欧伯多夫)我越来越钦佩你了。(欧伯多夫微笑。沉默片刻。)

      泰克:我觉得你没重视我,布莱彻尔先生。你还没有说到我。

      布莱彻尔: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必要来考虑到你,德·勃朗柯维伯爵。一般的情况谁都了解,罗马尼亚人,前外交家……(布莱彻尔说到“外交家”时带点藐视的语气,泰克笑了。)……一个赌棍。跟菲力一样是一个只希望跟本阶级在一起的贵族,可是事业搞得有点不对头——我说不出是怎么不对头,为什么没对头,可是我这么猜测。我猜测,你和钱德勒先也一样,是个出卖东西的人。可是我还猜测,你目前没有什么东西可卖。

      泰克:(不识相地)我有东西可卖的时候,我会来拜访你。

      布莱彻尔:好。这就是我在这儿的目的。

      化入。一个火车站的经厅。缪勒一家人在柜台前坐成一排。——约书亚、巴贝特、莎拉、库特和波多。他们面对着柜台后面的一面长镜子。镜子上贴着早餐价目表——火腿蛋,二角五分;普通早餐,四角;牛排,三角五分;热饼和香肠,二角;等等。通过镜子的反射,我们可以看见缪勒一家人、其他的用餐人以及后景的火车,同时我们可以听见机车声、行李车声及共他噪音。在波多身旁来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穿着件套头毛衣,上面绣着个“L”字母,他刚喝完一大杯双料的橘子汁,正开始吃一碗浇了牛奶白糖的玉米花。管柜台的人在缪勒一家人面前各放下一只小盘,见面盛着两只多纳子(注4)。孩子们还有牛奶,库特和莎拉喝咖啡。康特向管柜台的人付出银币,把零头数得清清楚楚。

      波多:(嘴里塞得满满的)果各我哦呣不过噢马让五个呣……(注5)

      库特:(跟他开玩笑)说英文吧,波多。

      约书亚:波多新学了一国语言。是多纳子国的语言。

      巴贝特:多纳子真好吃,妈妈,这是一种地道的美国点心吗?

      莎拉:是的,巴比。

      波多:(用牛奶把嘴里的东西送下去)我说的是我喜欢吃这样经嚼的点心。

      波多又把嘴塞满了。巴贝特和约书亚跟他一样心满意足地吃着,只是没有他吃得那么快。波多旁边那个小伙子吃完了玉米花,管柜台的又给他端来火腿蛋,还有涂了果酱的松饼和咖啡。

      约书亚:(好像在问一个时常问的问题)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华盛顿?

      莎拉:(看着柜台后面的钟)还有两个钟头另五分,约书亚。

      巴贝特:(向莎拉)再到了火车上,我给你梳一梳头发,那样你就能漂漂亮亮地去见祖母了。

      莎拉:(微笑礼,一只手伸向头发)谢谢你,亲爱的。

      波多已吃完了第二只多纳子,正目不转晴地望着他身旁那小伙子,那小伙子在吃着火腿蛋和松饼。波多的下颚跟随着小伙子一起微微动着。库特看了看波多,有一点忧愁地笑了笑,然后把他自己的第二只多纳子放进波多的盘子。他碰一碰波多的肩膀,指指多纳子。波多抬头望他,表示拒绝。库特点头。

      波多:(向他笑了,然后柔和地,用德语)谢谢你。

      波多拿起那只多纳子又吞吃起来。波多身旁那小伙子转身看看他,一边嚼着,一边叫管柜台的人。

      小伙子:喂,克尔雷!也给我拿两个多纳子来。

      机车声渐响。在镜中闪山一个身穿制服的乘务员的身影。

      乘务员:到华盛顿去的请上车了。请上车了!

      缪勒一家人站起来,把杯中的咖啡和牛奶喝尽,他们迅速地走向门去。

      化入。华盛顿车站的月台,路轨还空着。大卫看着表,不耐烦地向火车来处望着。这不是一个主要的班次。没有其他的人到月台上来接客。月台上,在大卫身旁,有一个发动机拖着两节行李车,还有两个红帽子。

      我们看见火车进站了。当它驶近时,大卫走过去,望着下车的人,他向车窗里面看看,又转过头来看缪勒一家人是否已经下车了。他看见他们了,但又弄不准是不是他们,就试着摆了摆手。

      缪勒一家人正在下车,他们站在扶梯上,拿着皮包、外套和包袱,就像我们最初看见他们时一样。莎拉望见了大卫,她开始微笑并招手,但又迟疑了,她的脸上显出害怕和羞涩的神色。——大卫的近景,他走向缪勒一家人,他脸上的表情不停变化着,好像他是在交替地对自己说:“这不会是莎拉,”和“这一定是莎拉。”——莎拉的近景,她下了决心,伸出了双手。

      莎拉:大卫!

      镜头拉开,包括了库特和孩子们,大卫走向他们。

      大卫:(忸怩地笑着)莎拉!(他笨拙地停住了,可是这时他们抓住了彼此的手,他不再觉得窘了,脱口叫出来。)莎拉!

      他抱住她和她接吻。她紧贴着他,又笑又哭。孩子们相互微笑并点着头,好像是在说:“是应该这样的。”

      大卫:(柔和地)真是好久好久了。我有时都想大概再也见不着了。

      莎拉:(激动地)大卫!大卫,亲爱的!奇怪吧?又见面了……(她怪窘地转过身,紧靠着大卫。)这是库特。

      大卫:(伸出手)我高兴能见到你,先生,欢迎你到这儿来。

      库特:谢谢你,这几年莎拉经常谈起你。

      莎拉:这是我的孩子——巴贝特、约书亚、波多。

      三个孩子排起队来和大卫握手。

      波多:你好吗,大卫舅舅?

      大卫:(和波多及约书亚握手)你好吗?男孩子握握手就够了,可是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我一定要亲一亲。

      大卫吻巴贝特。巴贝特微笑着,很满意。走过去代莎拉整理腰带。

      巴贝特:谢谢你,先生。

      大卫一手挽住莎拉,一手挽住库特。

      大卫:现在你们得赶快跟我回家,不然他们得用绳子把妈妈捆起来了。

      他向行李员作手势。他们拿起行李。大卫挽着莎拉和库特向月台外走去。约书亚跟着,后面是巴贝特和波多。

      波多:(向巴贝特)用绳子捆起来?

      巴贝特:很可能是一句成语。

      波多:怪有意思的。

      巴贝特:(经验之谈)可是最好是在我们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以后,你再用这句话。你用不着在一天之内把所有的话都学会。

      化入。法瑞莱家房前的草地,大卫的车子开过来。莎拉先下车,她站在那里呆望着。她的面容平静但是极为激动。当别人也下了车,往外拿行李时,她突然跑起来。别的人转身呆望着她。镜头随着她,她跑过草地,登上露台,跨进房子。

      起居室内景,莎拉从露台跑进来,站在那里果呆着着,然后慢慢地,闭上眼晴,开始沿着屋子四周绕着,触摸着每一件东西,好像要试一试自己的记忆好不好。当她在移动着的时候,大卫、库特和孩子们从门口走进来,带着皮包、外套和包袱。库特站住。他望着莎拉,微笑着。

      大卫:(好人发脾气)人都到哪儿去了!妈妈就是这样!她天天盼日日盼——虽然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现在盼到了,她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约书亚把手中皮包放在屋角里,又把大卫放下的两只也拎过去。巴贝特把她的包袱放在一只皮包上面,拿过波多带着的外套,把它叠好放在皮包上。大卫走向那只大铃铛,敲起来。

      大卫:(大叫)妈妈!

      库特缓慢地坐下,显然是很累了。约书亚从库特手中拿过小皮箱,把它和其他东西一道放在屋角。大卫再度不耐烦地摇铃,然后走出去。库特和孩子们看着莎拉。

      库特:(柔和地)我一直认为你一定是在这样一个可爱的房子里长大的。

      她微笑,抚摸他的头发,然后走开。

      莎拉:(向孩子们说话,但没有看着他们)坐下吧。坐舒服了。

      巴贝特:(指长榻)可以吗?

      库特:(微笑)可以的。

      约书亚:(柔和地——困惑地)这个家的门没有上锁。我们就这么进来了。

      库特:看见有人过日子可以不用锁门,你会觉得奇怪的,是不是,约书亚?

      约书亚:是奇怪。可是我想,这多好。

      库特:(微笑)是啊。

      莎拉:(非常柔和地)这房子可爱吧?我几乎都忘记了。(她抬头看着约书亚·法瑞莱的肖像。)

      约书亚·法瑞莱的肖像的特写。莎拉的声音继续响着。

      莎拉:这是我父亲,那时他是著名的约书亚·法瑞莱。我们都因为他而感到非常骄傲。

      莎拉微笑,转身走向桌子,这时,景包括缪勒的全家。莎拉拣起一张老式的照片,又继续用回忆的神情注视着它。

      莎拉:这是我的祖母。

      我们看见一个庄严的妇人的老式照片,她穿着一八九〇年的服装。莎拉的声音继续响着。

      莎拉的声音:她只相信威廉·詹宁斯·布里安(注6),硫磺调糖浆(注7),别的什么都不相信。

      莎拉的近景,她把照片放下,镜头随她移向钢琴。她拣起另一张照片。

      莎拉:(读着)“约书亚和芳妮·法瑞莱存念。阿尔封索(注8)敬赠。一九一〇年五月七日。”(抬起头来,一如在梦中)那时我披着一条银鼠披巾,穿着件粉红衣裳。阿尔封索在宫殿里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我吃着蛋糕,喝着一杯香槟酒。我想那时我是十岁。(她把照片放下,又走向法国式门。)后来,那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有人想用枪打死阿尔封索。那时总有人想用抢打他或者用炸弹炸他。

      接着我们看见库特、波多、约书亚和巴贝特在一起的全景。

      波多:(法语)当然罗。

      巴贝特:请说英文吧。

      约书亚:从什么时候起你认为用枪打人是对的?

      波多:别给我上课。用枪打人是不对的。这个我知道。可是靠穷人来把自己养得胖胖的,然后到处去抛头露面,这也是不对的。阿尔封索好像老是到处送照片。这就是个坏样儿。

      莎拉的近景,她在法国式门旁,向外望。

      莎拉:(还在回忆)一条银鼠披巾。(转身)披巾就是围脖儿。我也想给你弄一条,巴比。有一次在布拉格我看见一条漂亮的,可是那时我们得付房租。(她笑了。)可是我差点把它买下来。

      库特、波多、约书亚和巴贝特的全景。

      巴贝特:是的,妈妈。谢谢你。

      莎拉环视室内。

      莎拉:(柔和地)差不多有十八年了——

      波多:(和其他几个人在一起)你是生在这儿的吗,妈妈?

      莎拉:(近景)在楼上。(走向门)在池子那边,大卫跟我自己弄了个小花园。我喜欢花园。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有个家,安顿下来——(停住,抱歉地微笑着)我在说傻话了。我这么个年纪了,还这么感伤。花园跟银鼠披巾。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

      库特走过来,拿起她的手。

      库特:这是间优美的屋子,一个优美的住所。一切都令人愉快,而且那么安适。能再弹一弹这样的钢琴也是好的。一切都那么干净。我喜欢这一切。在你家里过几天舒服日子吧。莎拉,不要闹孩子脾气了。我没有能给你这样的一个家,可是你也不要因此而怕伤我的自尊。好不好?

      莎拉:好,自然好啦。就是有点奇怪,没有别的。我们从来没有一块在这样的地方住过。

      库特:这并不是说,而且也不应该是说,我们就是碰到机会的时候也不会享受一下。我们是在休假呢。

      安尼斯:(叫喊声)莎拉小姐!莎拉小姐!

      切入。安尼斯在门道中。镜头随她移动,她奔向莎拉。

      安尼斯:我认得出你来。是啊,我——(安尼斯抓住了莎拉)

      莎拉:(柔和地)安尼斯。

      两个人高兴地笑了。莎拉和她接吻。安尼斯又兴奋,又迷惑,又神经质。她看着库特。镜头拉开,包括了缪勒全家的人。孩子们站起来。

      安尼斯:(向库特)你好,先生?你好?(向孩子们)你们好?

      莎拉:(非常愉快地)你还是那个样儿,我看你还是那个样儿。就像我一直记得的那个样儿。(向库特和孩子们)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那个安尼斯。我还没生下来,她就早已经在这儿了。

      安尼斯:(神经质——说得很快)芳妮小姐也许会晕倒的。她在哪儿呢?

      波多:(很会交际地)你是个法国人吗,安尼斯小姐?

      安尼斯:是啊,我是下莱茵河的人。(看着库特,发痴似地摇动着她的头)莎拉的丈夫。太好了。太好了。

      波多:对,你有北方口音。那个地方很不错。有一次我们就躲在那儿。(这时巴贝特踩波多的脚。)

      安尼斯:躲!你们是——呃——

      芳妮走进来,她停住不说了。刹那间,芳妮在门道里停住了。

      莎拉:(柔和地)你好,妈妈。

      她们迅速地彼此走近。芳妮柔和地说——

      芳妮:莎拉……莎拉,亲爱的!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她抓住莎拉的臂膀,凝视着她,一面微笑着。)欢迎!……欢迎!欢迎你回家来,莎拉。(然后,绞慢地)你可不年青了,莎拉。

      莎拉:(微笑)不年青了,妈妈,我三十八岁了。

      芳妮:三十八了。自然喽——(迅速地)你现在长得更像父亲了。这很好。年龄长大点对你有好处。(她转向库特。)欢迎你到这儿来,先生。

      库特:(热情地)谢谢你,太太。

      芳妮又看看莎拉,神经质地拍拍她的臂膀,点点头,又转向库特——神经质而喋喋不休地说话。

      芳妮:作为一个德国人,你是漂亮的。我喜欢漂亮的男人。我一直是甚欢漂亮的男人。

      库特:(鞠躬)而我喜欢一位漂亮的妇人。我一直是喜欢漂亮的妇人。

      波多:(向莎拉,说德语)这是外祖母吗?

      芳妮:是的,我是你的外祖母。我也会说德文,所以,别说我的坏话。我会说好几国的语言。就是找不着人来跟我说。安尼斯的法文都忘掉了一半了。(向莎拉)噢,真太好了,你又回家来了。我又扯远了,我……

      约书亚:现在你可以跟我们说话了,太太。我们的各国语言说得很幼稚,可是还流畅。我们会说德文、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

      库特:有时候还能胡乱说几句英文。

      波多:我们从来不需要胡吹。如果我们是在为全人类的利益而战斗的话,那人们都该承认,我们是站在最进步的人们的行列里面。

      安尼斯:(惊诧)我的天!

      芳妮:这些是你们的孩子,还是穿了小孩子衣服的侏懦?

      莎拉:(笑着)这些是我们的孩子,妈妈。这是巴贝特。这是约书亚。这是波多。

      巴贝特行屈膝礼,约书亚和波多鞠躬。大卫走过来。

      芳妮:(向约书亚——赞许地)你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外祖父而取的。(她指着肖像)你继承了一个伟大的名字。

      约书亚:(礼貌地但坚定地)两个伟大的名字。(他望着库特。)我的姓是缪勒。(听了这话,大卫赞同地拍着约书亚的肩膀。)

      芳妮:(转向巴贝特)你是个好看的女孩,这很好。(向波多)你谁也不像。

      波多:(骄傲地)我并不美丽。

      芳妮:(笑了)好啊,莎拉,好啊。三个孩子。你的成绩不错。(向库特)自然,你也不错,先生。(她更仔细地看着他。)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库特:只是有点累了。过一会儿就会……

      芳妮:看样子,你不光是累了吧。我们得好好地照顾你。(听了这话,库特微笑,坐下。)

      芳妮:(指着库特头上的肖像)这是我的约书亚。我们很相爱。很难相信现在的人能这样,是不是?

      莎拉:不,库特和我很相爱。

      芳妮:真的吗。可是有各种各样——

      莎拉:妈妈你怎么能——

      大卫:(笑了)太太们!太太们!

      莎拉:(格格地笑)我差点发脾气。你知道,跟你们分别以后,我想我还没有发过脾气。

      波多:你不应该发脾气。发脾气是抗议,这种办法只有在保护自己的同胞的时候才能用。这正确吗,爸爸?

      芳妮:(低头瞄他)要是你长大了还这么说话,而且还是长得这么丑,那你就会在讲台上得到你的成就的。

      约书亚:外祖母能跟你说话,那是你的荣幸。

      安尼斯:(向孩子们微微笑)我得给你们冼一洗去……

      约书亚:(惊讶)给我们洗一洗?还有人是让别人洗的吗?

      莎拉:没有……可是是该洗一洗了。去吧,换换衣服,然后就又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丰富的午饭了。(孩子们和安尼斯走出去。)

      芳妮:又可以?你们平常老不好好地吃午饭吗?

      库特:(微笑)有的时候可以。

      莎拉:(轻快地)噢,我们一般都过的挺不错。(非常快活地看看四周)回到这儿来真好!我想再看看一切,我住过的屋子,还有那片湖水——我的孩子都不错吧?

      大卫:(低下头来向她微笑,并伸出一只臂膀来抱住她)很不错,你真幸运。我希望他们是我的。

      芳妮:你怎么能有孩子呢?你所爱的女人都是那么弱不禁风的,我想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敢说她们没有一个会养孩子,这是上帝聪明,把她们造成这样的。

      莎拉:(笑了)妈妈还没有变。这也是好的。

      芳妮:(向库特)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库特:我也这样希望。

      芳妮:我有个好主意。我把厢房给你们粉刷过了,隔扇也拆了——

      莎拉:(迅速地)你真好,妈妈。可是——可是——我们暂时还不想有什么计划。让库特好好地多休几天假,然后——

      芳妮:休假?你们当然得在这儿长住下去。大卫已经给孩子们找了学校,西乐斯·潘费尔德也答应了给库特找个工程师的工作做做。

      库特: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做工程师了,太太。

      大卫:(困惑地)哦?我以为——你不是在多尼埃公司里工作的吗?

      库特:是啊,那是在一九三三年以前了。

      芳妮:那后来你一定在别地方做过。我看像是换了不少地方哪。莎拉每来一封信,上面都盖着个新的邮局戳子。

      库特:(微笑)我们经常搬家。

      大卫:你不做工程师了吗?

      库特:我不做?(他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芳妮:(迟钝地)那你在干什么?

      莎拉:妈妈,我们——

      库特:这是很难解释的。

      大卫:(不安地)如果你不想解释的话——

      芳妮:(向大卫)不,我正想问出个道理来。(向库特)我可以问个明白吗?

      库特:让我来替你说吧,太太。你是想知道,不管是做工程师还是不做工程师,我能不能让我的全家每天好好吃一顿午饭。不能。我并不想把我所做的事弄得很神秘。可是,我很难解释得很准确。这事情听起来很大。实际做起来又很小。(他微笑,做了个手势)我是个反法西斯的人。而且,——要回答你的问题的话,——那就是,挣不到多少钱。

      芳妮:可是我们都是反法西斯的人啊!

      莎拉:是啊,可是那是库特的工作。

      芳妮:是哪一种工作啊?

      库特:(简单地)任何一种工作。在任何地方。

      芳妮:(扫兴了)我什么也不问了。

      莎拉:(尖锐地)那就好了。

      大卫:(向莎拉)亲爱的,别生气。自然啦,我们一直在为你们担心。对于你们,我们了解得太少了,只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很困难。

      莎拉:我们过得并不困难。我们从来没有……

      库特:别替我说谎了,莎拉。

      莎拉:我没有说谎。我的日子并不困难——他们所指的那种困难——我没有过。(向芳妮)差不多有十二年了,库特每天早晨出去工作,每天晚上回来,我们过得很本份,很快乐。(尖锐地)在那正在崩溃着的饥饿的德国,我们像人们所能做到的那样快乐地生活着。

      库特:莎拉,请别说了。我不愿意你生气。让我想办法来快一点说明白。是的。(莎拉还想说话,但停住了。)

      库特:(向芳妮)我生在一个叫做富特的小城里。在我们城里有一个节日。我们管它叫克赤威节。那是个欢乐的节日,到处是游戏和音乐,到处可以一面喝酒,一面吃热腾腾的白香肠。我长大了,我出门去了——去上学,去工作。我结了婚——可是一到克赤威节我就回家去。对我来说这是每一年里最盛大的一天。(缓慢地)但是到战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这个节日起了变化。做香肠的原料变得很糟。乡下人进城来也没有鞋穿了。孩子们都非常病弱——(小心地)那样的年景,对我们的人民来说是很坏的。可是我总是抱着希望。等到纳粹的风暴到来的一年多以前,一九三一年的八月的节日里,事实告诉我,仅只抱着希望是不够的。那一天,我看见人们在街上跟纳粹发生冲突,二十七个人被杀害了。我简直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我应该多做些事情的时间到了。我和伟大的路德一起说:“我必须明确我的立场。我只好这样做了。上帝帮助我。阿门。”(注9)

      莎拉:(停顿了一会儿——缓慢地)我们看着恶运到来,一天比一天更糟——那个节日是末日来到的象征。它给了库特一下沉重的打击——(她停一会儿,不那么紧张了,忧愁地说。)为我们的信仰而战斗并不能使我们得到什么金钱的报酬。但是库特所走的路也就是我的道路。我将永远坚持下去。(她耸肩。)库特的身体不太好。在欧洲,很少再有什么地方能让他怵息一下。你们一直说你们要我们来。所以库特就把我们带回家来了。如果你们不欢迎我们,我们也能了解。

      大卫:(发怒)我们非常欢迎你们……永远住在这儿吧,或者,你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芳妮:我老了,简直像块干枯的软木塞。我太没有礼貌了。原谅我吧。

      莎拉:(快步走向芳妮)妈妈,安静些。我们都在说傻话了。(她吻她)我只想大大地高兴一下。(她转向大卫。)我们过去的花园还在那儿吗?

      大卫:(摇头)可是我们把那水池挖大了一点,还在那小岛上种了黑莓果。

      莎拉:让我们——(她停作,看着库特。)

      库特:去吧。(向苏妮)您是个好心人,太太。

      镜头随大卫移动。他和莎拉一起走向法国式的门。

      大卫:她自己也常这么说。

      芳妮:(当大卫和莎拉走出去时)我的孩子都不知道靠敬长辈。

      望着大卫和莎拉的背影,她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她不知不觉地把一只手挽住了库特的肩膀。

      芳妮:我的孩子们又在一起了。这叫我高兴……来吧。吃午饭以前你先到楼上休息一下。我给你送杯葡萄酒和几片饼干上来,也许还给你一杯蛋酒。我最相信蛋酒了,可是这里面得对上足够的酒……

      镜头随他们移动,他们走向室外。正在这时,泰克从厅堂进来。

      泰克:(热情地)你们好?

      芳妮:这位是德·勃朗柯维伯爵。他和他的夫人暂时住在我们这儿。这是我的女婿,库特·缪勒。

      库特:(和泰克相向鞠躬)你好?

      泰克:一个欧洲人对另一个欧洲人表示欢迎,您不嫌冒昧吗?

      库特:谢谢你,先生。

      泰克:我们见过面吗,缪勒先生?你在巴黎住过吗?我在驻那儿的大使馆工作过,我想也许……

      库特:没有,我们没有见过面。(他微笑。)如果能令人相信的话,我只是个不出名的逃亡者。

      泰克:奇怪。我好像感觉——(他微笑。)真有趣。对于贵国的语音我是很善于辨别的,可是我却很难说出你是哪儿的。是德国的南部还是……?

      库特:(稍缓慢地)我的口音是很难辨别的,德·勃朗柯维伯爵,因为我也说其他国家的语言。听你的语音,是罗马尼亚人?

      芳妮:(发生兴趣)天哪,他的口音那么重吗?

      芳妮拽住库特的臂膀,拉他上楼。

      芳妮:(在楼梯上,一面走,一面对泰克)我的外孙子和外孙女可爱极了。吃午饭的时候你可以见到他们。

      泰克望着库特。库特上楼时扶着楼梯栏杆。

      泰克:(向芳妮)你的外孙们当然是可爱的了。

      芳妮转过头来,对这句知趣的话欣然颔首。

      芳妮:自然啦。

      楼上浴室。约书亚在洗淋浴。波多全身赤裸,只在下身围着条手巾。他正在观察着一只药橱里的东西。他拣起一只瓶子。一个近景,瓶上的标签写着——

      密乐液(剃须后用)

      波多的近景,他对瓶子进行了片刻的研究,然后把液汁倒入手掌,像理发师一样地抹在自己的双颊、下颚和喉颈,然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他迅速地转身向门。在开着的浴室门外。芳妮和姐特站在那里,却没有走进来。波多走出去,面对着他们。

      波多:(充满感情地)爸爸,这个房子可真充满了奇迹。每人都有自己的床。每人有自己的冼澡间。这种安排真是好极了。

      芳妮:(笑了)波多,你可真是能说会道啊。

      约书亚:(从蓬蓬头下面伸出头来)可不是,……会好几国的话哪。

      波多:(庄严地——向芳妮)我说错了的时候请费心纠正我。(向库特)爸爸,这儿水管的装法你从来没有见过。(转身指点着)在这儿,每一样器具都放在地板上,而且每间屋子里头的设备都很齐全。由于一切都牢固地安装在地板上,因此,老鼠、啮齿类动物和爬行动物就无法前来为害,而且极其卫生。(向芳妮)爸爸喜欢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安装在一起的。而且他特别爱干净。

      库特:(向芳妮)对于我的孩子,我是个英雄。除了我,别人都嫌他们烦。(向波多)这个洗澡间很好。比在布鲁赛尔时的那个好,是不是?

      波多:(严肃地)往那儿,捉老鼠是件最有兴趣的事。

      芳妮:天哪!(向库特)好啦,吃午饭以前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在客室内,泰克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约瑟夫拿起两只衣箱和那几件外套。约瑟夫走了出去,玛莎从露台上走进来。玛莎和泰克的近景。

      玛莎:听说他们来了。你碰见他们了吗?

      泰克:关于缪勒先生,大卫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站起来,走过去,注视着那堆行李。)

      玛莎:大卫跟我说了些什么?不比跟你说的多。有什么可说的吗?

      泰克: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大卫说他们到过捷克、丹麦、波兰、法国和瑞士。这些国家德国人都进去过,或者威胁过。德国的作法是先向这些国家输送一些人进去开路。我曾经以为缪勒先生会是这样一种人。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他已俯身下去,拨弄一只衣箱的锁,锁打开了。他又把它关上。然后他拣起那只手提包。

      玛莎:你干什么?

      泰克: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行李都没上锁,可是一只破皮包却这么小心地锁着。

      玛莎:你对缪勒先生很好奇。

      泰克:我是奇怪法瑞莱家的女儿怎么会嫁给了一个德国人,而这个德国人脸上有块枪疤,手上有块碎骨头。

      玛莎:(看着他把手提包放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泰克:现在什么都可能跟我有关系。

      玛莎:是啊,很不幸。

      泰克:玛莎,你对我很刻薄。你爱上了大卫吧?

      玛莎:这是什么话……?

      泰克:回答我。

      玛莎:(紧张地)我喜欢他。

      泰克:是啊……他也喜欢你。(稍顷,锐利地)请你向他打听一下缪勒先生的事。

      玛莎:(发怒)我决不做这种来。问你那些大使馆的朋友去。他们总是了解他们本国的人的。

      泰克:是啊,可是要是我还不知道答案的价值的话,我就不愿意提问题。

      玛莎:(向他走去——紧张而骇怕地)别跟他们过不去吧。很明显,他们过的日子是够苦的了。我不能让你干涉他们。

      泰克:你不让我干涉——?你爱上大卫了。好,玛莎,别作什么打算了。我要走的时候,你也得跟着我走。

      她想说什么,他抓住她的胳膊,紧紧捏着。约瑟夫回来拿另外几件行李。泰克走到露台上去,玛莎站在那儿不动。约瑟夫拿起行李走开了。

      卧室内,库特的近景,在他美丽的卧室内,他在开着的法式长窗前站着。他的外衣脱掉了。他向草坪上望着。切入,草坪上,从库特的角度望过去——在远处,莎拉和大卫相互拥着走向房屋来。稍顷,泰克也出现了,他走到草坪上来。然后,我们再度看见康特站在法式长窗内。他凝视着泰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渐隐。

      第三部

      渐显。一间小小的缝纫室。内有一架缝规机,一个人体模型,一架试装用的三面镜等。莎拉背对着镜子。她的头发做得很好看。安尼斯站在她前面,向她那件大方的家常衣服的折缝上别着大头针。安尼斯站起来,把腰身重新别过,又走到另一边,把腰身上的别针取下来,把线条改了一下。

      安尼斯:到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简直不能再让你穿原来那件衣服。我这个人是最不爱说人闲话的,可是我说穿有些衣服简直跟不穿差不多。看,我现在像你的几乎一样在说话了。

      莎拉:(笑了)我只有那么一件像样的衣服。

      安尼斯:(指着她正在别着针的这件衣服)这几天先穿穿这件也就能对付了。等好衣服送来……

      莎拉:你说什么,等好衣服送来?

      安尼斯摇头,站在她旁边看着衣服,赞赏地点着头。

      安尼斯:不,关于新衣服的事,我不能告诉你。我已经答应人家不说了。

      莎拉看看她,不说什么了。安尼斯又别起大头针来。莎拉不追问,她反倒憋不住了。

      安尼斯:好吧。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把答应了的话收回去。(非常机密地)星期六,芳妮小姐和我到“沙薇”去了。去的以前,我已经偷偷地量好了你的尺寸。首先,劳妮小姐下了个最严重的最后通牒,叫他们一定要在一个礼拜里赶做好。

      莎拉:沙薇”!一个礼拜里赶出什么来?

      安尼斯:衣服……给你们全家穿的。你决不会想到有那么多衣服。出门穿的,平常穿的,夏天穿的,长统袜子——全部是用手工做的……

      莎拉:(柔和地——非常感动)妈妈真好!真是多么,多么好……

      芳妮在开着的门内出现,约书亚跟在她后面,拿着一叠小书。

      芳妮:妈妈怎么好啦?

      安尼斯:(向莎拉柔和地但厉害地)你什么也不许说,我答应人家了。

      莎拉:(笑了)妈妈什么都好。妈妈是最最亲爱的。

      芳妮:当然了。(她指着约书亚手中的书。)我们在楼顶上看旧书呢。你知道,我发现约书亚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你爸爸要是知道了会高兴的。(她看着莎拉的衣服和头发。)天!你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莎拉。这件衣服是从哪儿来的?

      安尼斯:从我这儿来的。我做的。

      莎拉:(微笑——向安尼斯)你记得吗,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你教我做针线活?几年以后,这就有了用处了。(骄傲地)常常,当库特——当库特要出门很久的时候——我就给人家做衣服,赚来的钱就足够付房租,买吃的,和供孩子们上学用了……

      安尼斯呆呆地看着莎拉。芳妮缓慢地小心地说——

      芳妮:你靠缝衣服来生活?(然后锐利地)何苦呢,莎拉。这有必要吗?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告诉我们……?

      莎拉:(笑了,——但有一点酸涩地)妈妈,到这儿来才四天,你就问了我二十遍同样的话了。

      约书亚:(温和地)我想那只是因为外祖母替我们难过。外祖母见的世面不多,她不知道有很多人为了要吃饭就得非常艰苦地工作。

      芳妮:走吧。你别又给我上课了。波多已经给我上够了。

      芳妮和约书亚转身走向厅堂。在厅堂内,通向缝纫室的门外,安尼斯迅速地出门,走向芳妮,用不让莎拉听见的声音说话。

      安尼斯:(像舞台上的耳语)你去请缪勒先生到这儿来。

      芳妮站住了,约书亚继续向前走,这时已在场了。

      芳妮:为什么?

      安尼斯:(不耐烦地低声嘶叫着)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爱他的妻子,因为他的妻子现在非常美。你太老了,对于男女之间的微妙的事情你都已经不懂了。

      芳妮格格笑了,化出。化入,莎拉的特写,她在镜前端详着自己。安尼斯骄慠地站在旁边。稍顷,莎拉伸出手来触摸着自己镜中的身影。

      莎拉:(柔和地)这是我!我已经忘记这个我了。

      她眼中涌出泪水。镜头拉开,现出室门,库特站在门道里看着她,出了神。

      库特:亲爱的莎拉!你真美!(他的脸色又阴霾了——柔和地。)我使得你多少年不能显得这么美。这使你流泪了。也使我流泪了。

      安尼斯由于这一切而感到得意,走出去,关上了门。库特和莎拉离得更近了。

      莎拉:(把一只手放在她长衣的领子上,真生气了)你要是说这个,我就撕了它!

      库特:不,不。那我就不说这个了。(他走向她)我不这么想。我只是骄傲地想着我的莎拉是多么美。

      库特拥抱她,突然把一只手缩回,然后把它放在另外一个地方。

      莎拉:(笑了)安尼斯用大头针把我给别起来了。我是一头箭猪。

      库特:(抱往她)如果你几年前没有嫁给我的话,今天你会嫁给我吗?我是那么疲倦,那么憔悴,而你是那么……

      莎拉:(柔和地)随便哪一天我都会嫁给你的。

      他俯下去,充满感情地吻她,化出。化入,约书亚站在草地上,他左手戴着一副垒球接球手用的旧手套。镜头随他移动,他低头急冲向另一边。他脸上的表情是极其热烈的。他用手套抓住一个滚过来的球,很快地拾起来扔出去。

      约书亚:道格,这回好一点了吧?

      道格在垒球场中,右手持着根垒球棒。他用左手随随便挺地接过约书亚抛来的球。

      道格:不错。这回算得上第一流了。轻松一点就行了,不用跟球拼命。

      波多和安尼斯也在垒球场上。他们坐在离玩垒球的人不远的地方,这块草地上放着长凳、桌子、一柄阳伞等。波多在地上躺着,他在修理着一个拆乱了的电气暧袋。安尼斯坐在长凳上,缝着衣服。

      波多:(看着暖袋)真是了不起……人在科学上的进步真大!你买这个电气暖袋花了多少钱?

      安尼斯:我花了十块钱,可是你把它全给毁了。

      波多:这可不完全对,现在我想向你指出来,人们学习是为了让人们过舒服的日子。舒服日子和富裕的生活是存在的,可是所有的人都得不到它。这是为什么?

      安尼斯:我怎么知道。很多人都在为这个问题发愁,这是为什么?

      波多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举起一只手指,好像要开始演讲。

      波多:为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又泄气了。)我还说不准哪。

      安尼斯:我看也是。

      波多抬头看库特。库特没穿外衣,只穿着衬衫,他正在推着一只电动割草机。

      库特:(向波多)你在干什么?

      波多:你在干什么?

      库特:我是新到的农场助理员,我喜欢这个工作。

      波多:好,我是在替安尼斯小姐修一个旧的电气暖袋。

      安尼斯:(生气地)他把它弄得像一块布丁了。

      波多:我弄糊涂了。我本来运用的那一套原理好像行不通了。可能我会要求你的帮助。

      库特割着草,故意把那电动割草机推得离波多很近。

      库特:谢谢你,我随时听候你的吩咐。

      道格和约书亚的远景,道格背对着这边,约书亚面对道格,离他有六七十码远。道格把球投向约书亚,球在空中走一个弧线。约书亚的近景,他接住了球,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波多:(近景,他看着他们)在这个国家里,打垒球的球员是最受剥削的人。我在书上读到过。

      约书亚望着他。

      约书亚:(向波多)有时候我觉得你最好不会读书。

      大卫和莎拉在湖中荡船。这是一只小小的平底船,大卫用一只单浆划着。这个湖约占三四亩的面积,中央有一个平坦的,长满小灌丛的小岛。

      莎拉:(笑着)在妈妈跟前,最好是不用怕当傻子。凡是她不喜欢的,她都说成是傻事情。

      大卫:(微笑)是啊。多少年来一直如此。她只把我当作爸爸的纪念碑,可是是个建筑得不怎么好的纪念碑。

      莎拉:是啊。可是,你在自己名下有不少的钱,所以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转身看岸上的玛莎)我看,玛莎很好。库特也这么想,而且库特是很会看人的。

      大卫:(点头——非常高兴)你非常爱库特。

      莎拉:哦,是啊,我一直很快活。(突然地)大卫,库特有病,他自己还不知道病得多重,他在西班牙受的伤还没全好,六个月之前他又——在那儿——(好像换了个诂题)他好一点了,在这儿住的一个礼拜对他也已经有好处了。可是他永远不能再回去,做那种工作了——

      大卫:亲爱的,你知道,我不大明白他在做什么工作。

      莎拉的眼光避开了,然后又看着大卫。

      莎拉:玛莎跟伯爵结婚多久了?

      大卫:我不知道,那时候她很年青。

      莎拉:(摇苕头——然后笑了)你知道,这位德·勃朗柯维伯爵叫我有一点害怕。

      他们现在到了岸旁了,正停在巴贝特和玛莎面前。巴贝特和玛莎躺在水边草地上。巴贝特采了许多花,正编着花球。大卫把船拖上岸。

      大卫和莎拉在岸旁,后景是玛莎和巴贝特。

      大卫:叫你害怕?

      在他把莎拉拉上岸时,莎拉望着他,她拍拍他的肩膀。

      莎拉:你,妈妈,(抚摩着他的肩膀)这儿大部分的人,我猜想……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不幸的是,我看你们迟早要知道知道了。(她叫巴贝特。)来,亲爱的。

      巴贝特和玛莎起身。我们看见他们四人在一起,前景是巴贝特和莎拉。巴贝特转身看大卫和玛莎,他们俩在巴贝特和莎拉后面走着。

      巴贝特:(向大卫)大卫舅舅,我已经请玛莎伯爵夫人跟我们一块去游览了。我希望你也同意?

      大卫:非常非常同意。

      他向玛莎微笑,她看来很快乐。他挽住她的臂膀。

      莎拉:(向巴贝特微笑——柔和地)巴贝特,你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巴贝特:(完全天真地)我懂事吗,妈妈?

      化入。自大街方面看去的白宫景色,镜头内带着大卫、玛莎和孩子们。

      (原注:在下面一连串的短镜头中,大卫和玛莎的地位靠得较近。)

      巴贝特:这是我所看见过的最美丽的房子。

      化入。宝库大楼,镜头内带着这一群人,他们在观赏。

      波多:(喃喃)Dinosaur diplodocus。(注10)我还要再到国家博物馆去看看它。它有十匹马那么大。

      下面出现的是最高法院大厦的大门。这群人在看着门楣。

      大卫:这是最高法院。

      特写。门楣上刻着:“法律之下人人平等。”接着是这一群人的特写。

      波多:这句话说的不错。

      约书亚:我敢说,他们能得到你的称赞,一定会很高兴。

      巴贝特:大卫舅舅,这是你工作的地方吗?

      大卫:不,可是谢谢你,巴贝特。

      化入。林肯纪念碑。然后是华盛顿纪念碑前,大卫、玛莎和孩子们走进去,登上纪念碑的顶层。孩子们在窗内出现,接着我们从纪念馆顶层看到华盛顿城市和近郊的景色。巴贝特和大卫的画外音。

      巴贝特:我们的家在哪儿?

      大卫:透过那个树林,河边上那条公路拐弯的地方,看见没有?就在那后面。

      我们看见远方的公路。接着是一间宽敞的、老式的食器室。芳妮坐在一张橱桌旁,检视着银器、刀叉和盘子。安尼斯站在她旁边。约瑟夫站在桌子对面,望着芳妮。

      约瑟夫:可是,芳妮小姐,您知道我对擦银器一直是很在行的。

      芳妮:你好久不擦了。

      安尼斯:我仔细地想过。莎拉小姐比较漂亮,你觉得吗,约瑟夫?你不觉得,莎拉小姐比芳妮小姐漂亮吗?

      芳妮:(非常激怒——向约瑟夫——指着他放在她面前的几件餐具。)这就算好好地擦过了吗?(约瑟夫刚想向安尼斯表示同意,这时,很快地改变了主意。)这些银器已经用了二百年了,而且还要用二百年。

      约瑟夫:芳妮小姐,要是像您那样的用法可做不到。有时候你拿着它乱刮。我在桌子旁边看着您,我就跟自己说,这回芳妮小姐又在刮那把刀子了……

      芳妮:(尖叫)在你到这儿来教我怎么用刀叉以前,我早就会用了!

      约瑟夫:您可告诉过我,下次你再向我叫唤,我就应该提醒你,让你向我道歉。

      芳妮:你管达个叫叫唤吗?

      约瑟夫:是的,太太。

      芳妮:好吧……我请你原谅。

      泰克在食器室门外出现。他穿着上街穿的服装,好像他刚刚回来。

      泰克:嘿……城里真热,请原谅,芳妮小姐,我们今天晚上到城里去吃晚饭。

      芳妮:(过于热心地)我原谅你们。

      泰克:你看见玛莎了吗?

      芳妮:她去游览去了……跟孩子们……(一个几乎不能觉察的停顿)还有大卫。

      泰克:(看着她)哦……好,我看她会留点时间回来换衣服,好出去吃饭。

      芳妮:我希望是这样的。

      她不看他。他向她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出食器室去。镜头跟着他,化出。化入,泰克走上楼梯。他沉思着,经过厅堂的窗户,他停住。

      从泰克的角度望过去,通过窗户,我们看见莎拉、库特、霍拉斯和道格在远处,库特、霍拉斯和道格在向树上喷药水。莎拉跪在地上扎灌木丛。泰克看了他们片刻,然后,似乎打定主意,很快地穿过厅堂,走进莎拉和库特的房间去。

      莎拉和库特的房间。泰克走进来。他四面看看,开始把抽屉打开,他的动作迅速而有效,一点也不迟疑。他拉开第三只抽屉时,发现里面放着手帕、袜子、发针等。他把它们推向一旁。在这些东西下面是那个手提包。他把手提包拿起来,想把锁打开。打不开,他就用发针和小刀拨弄。他把手提包打开了,放在五斗橱上,俯身看里面的东西。

      特写。手提包里面的东西是一个纸包,用橡皮筋小心地捆着;一个鲁格小手枪;护照和一条团起来的丝帕。

      特写。泰克望着那柄小手枪。他打开护照,——这是莎拉和孩子们的,没有库特的——他把丝帕打开,里面是一只被压扁了的金戒指,上面镌着字:MF。泰克深思地望着这戒指,又把它包起来。然后他把纸包打开。里面是大量的大面额的钞票。他睁大双眼看着,然后很快地数起来。数完以后,再把它包好。把一切放回去,把手提包阖起来,想把它锁上,但锁不好。他耸肩,把它放进抽屉去,照原来那样用东西把它盖好,然后走出房去。

      镜头跟随泰克。他穿过厅堂,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他自己房间内,他走进来。在一张小桌上放着一个电话。他拨了号码,等待着。

      泰克:(向电话)请接冯·拉姆男爵。我是德·勃朗柯维伯爵。(停了一会)菲力?你好?!……上星期打扑克的时候你提到过一个叫弗莱敦克的人……他的名字叫麦克斯……是不是?

      特写。菲力在打电话。

      菲力:是啊,麦克斯·弗莱敦克。

      特写。泰克在打电话。

      泰克:你好像说过,你跟他一块上过学……他长的是怎么样儿的?

      特写。菲力在打电话。

      菲力:(非常柔和地)这不是我管的事。我还没能爬到那个地位。你该去找布莱彻尔,那杀人不贬眼的刽子手。(尖利地)你要真是已经落到了我所想的那个地步,那你是在浪费时间了。麦克斯·弗莱敦克几天以前在法兰克福被捕了,浑身是枪伤,死去活来的。今天下午华盛顿的报纸登着这个消息。(恶意地)你白费力气了,是不是,泰克?(他把电话挂上。)

      特写。泰克在打电话。

      泰克:喂!……我……喂!……(他放下电话,皱起眉头。)

      化入。汽车便道上,大卫的汽车开过来。玛莎、大卫和孩子们从汽车中出来。现在已是黄昏时分,约六时三十分,天色渐暗。孩子们向房屋走来,神色快乐而激动。大卫挽着玛莎走上便道。这些人显得那么高兴和亲热。

      泰克在窗内的近景。他穿上了赴晚宴的礼服,正在系着领结。他站在那儿,很注意地看着玛莎和大卫。从泰克的角度看过去,以泰克为前景,我们看见汽车便道和大卫他们一群人。在起居室内,芳妮穿着晚餐的服装,正在搭着一张牌桌。在厅堂内,安尼斯托着一盘酒瓶和虹吸管瓶等,向起居室走来。孩子们走进厅堂。

      巴贝特:我们玩得太有意思了。

      安尼斯:你们该去洗冼脸,然后换上衣服吃晚饭了。好好地洗一冼,你们在上全是城里的灰土。

      约书亚:(跑上楼梯,笑着)这话说得太不中听了,安尼斯。

      芳妮:(走到通向厅堂的门道里来,向他们叫着)下次我跟你们一块去。对于华盛顿我简直无知得惊人。

      波多:你游览的时候我来领着你,外祖母。一个人不要因为无知而害羞,除非他是又无知又不愿意学习。

      约书亚:(烦了)得了,来吧!

      芳妮笑了。

      莎拉和库特的房间。库特穿着衬衫,在刷头发。他拿起外套穿上,向浴室内叫着。

      库特:要我等你吗,莎拉?^

      莎拉头发披散着,穿着丝衬裙,自浴室内探身出来。

      莎拉:不……你先下楼吧。我看我是变得爱虚荣了,打扮一下得好长时间。现在,每天晚上,我都等着你告诉我,我好看不好看。

      他微笑,走出门去,化出。化入,起居室,库特走进来。芳妮和泰克在玩着纸牌。在他们后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晚报。安尼斯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站起来,给库特倒一杯饮料。

      芳妮:(打出一张牌)一点。

      库特走向钢琴,翻着琴谱。安尼斯给他拿来一杯威士忌苏打,放在他近旁。

      安尼斯:(一面走着)我们热烈地讨纶了一整天。你来评判一下吧,缪勒先生——谁比谁漂亮?是莎拉漂亮,还是芳妮太太漂亮?——当然,两人的岁数相差不少。

      芳妮:我看他这个判官不会是公正的。

      库特:(笑了)两个人都是非常美丽的。我这个人可不愿意自找麻烦。

      泰克:(随便打着牌)是啊……我看你不像那种人。

      安尼斯: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脾气都摆在脸上。莎拉的脾气就像个天使。可是约书亚先生总说芳妮小姐的脾气是最特别的。

      芳妮:你在说什么?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安尼斯:(为自己能逗芳妮生气而得意)哦,我可记得。(向库特和泰克;库特已在轻柔地弹奏着钢琴。)有一次,这儿为了一位英国美人开一个大跳舞会,她的名字是——(她停下来想一想。)

      芳妮:好了,别噜苏了。

      安尼斯:约书亚先生兴致来了,跟那位英国美人跳了两次华尔滋舞。芳妮小姐立刻就得了大病,到床上去躺了一个礼拜。她躺在那儿,使劲地叫痛,可同时又自已动手去偷糖果吃。

      芳妮:你真会瞎编!

      安尼斯:别说我撤谎。每次约书亚先坐刚想休息一会儿,就传来一下震动了整个房子的叫声。那简直是造反。现在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把真情告诉你吧,约书亚先生知道你那次是在那儿做戏呐!

      芳妮:(站起来)他不知道!你是……

      安尼斯:有一次他对我说:“安尼斯,幸亏我是在恋爱着,这可真够紧张的。她的叔祖弗莱迪也是这样,神经不大正常。”

      芳妮:(喊叫)你馓谎!你是个……

      泰克:(觉得好玩)我觉得你们俩人都很可爱。你们都像小孩子。

      库特:(笑着)那你是在侮辱我的孩子们了。

      芳妮转过身来看他。他说的话使她觉得好玩,就格格笑了。她再转身时,发现安尼斯已非常愤怒地走出屋去。

      芳妮:好了,我向你道歉。

      安尼斯停住,仪态万方地,转过身来。

      安尼斯: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坐吧。

      她优雅地、兴高采烈地走出去,但在门口又停住了。

      安尼斯:谁要否认你过去是漂亮的,那他就太傻了。(泰克和库特笑了。)

      近景。莎拉在卧室内。她刚弄完了头发,从梳妆台旁站起来,走向五斗橱。她打开那放着手提包的抽屉,拿了一条手帕、几个发针,一面拿,一面看见了那个手提包。她凝视着它,发现锁被打开了。她的脸显得恐惧,但是镇静的。她慢慢地把它拿出来,立刻打开那个钱包。

      起居室内。大卫现在已经进来,在为自己混合一杯饮料。芳妮和泰克仍在打牌,库特仍在弹钢琴。

      芳妮:今天下午梅丽·赛维尔来了。

      大卫:(尖锐地)又带来不少谣言?(向库特)赛维尔太太给妈妈带来全华盛顿的新闻。她听来的新闻都是假的,可是妈妈和她一点不在乎。爸爸常说,妈妈把新闻整理一下,加点俏皮话……

      芳妮:当然了。我把这些新闻弄得耸人听闻一点。梅丽简直没有幽默感。(向泰克)你知道那个老头冯·拉姆男爵吗?(听见这个名字,库特抬起头来。)

      泰克:(点头)当我在巴黎的时候,他也在那儿供职。

      芳妮:对了。我总忘记你当过外交官。

      泰克:但愿你能忘记。

      芳妮:一个罗马尼亚的外交官总是有点疯劲儿,纯粹的疯劲儿。好,那时我差点跟老冯·拉姆男爵结婚。他呀,只要是美国人,不瘸腿,父亲有钱……他爱我爱得发疯了。那时候很多男人都是这样。不管怎么样,后来,当他当了大使,跟那个讨厌的卡洛威家的关小姐结了婚的时候,有人问我,没有嫁给他,后悔不后悔。我说我每到白天就后悔,可每到夜里就高兴。你们明白我说夜里是什么意思吗?现在连说俏皮话的风气都变了。

      大卫:(当泰克和库特笑着的时候)我们早就明白了。

      芳妮和泰克继续玩牌,这时莎拉走进来。莎拉迅速地走向库特,跟他坐在一起。

      莎拉和库特的近景,他们坐在钢琴旁。

      莎拉:(很轻地)手提包被人撬开了。

      库特的手指从钢琴上缩回来,为了不使人感觉声音中断,她开始弹起来。

      莎拉:钱没有少,可是手提包被人检查过了——手枪放的也不是原来的地方。

      暂短的停顿,在停顿中库特叹息了一声。他向泰克的背影点了点头。她点头。他拿起她的手,捏了一会儿,然后向她点头,表示他很好。他指指躺椅。她站起来,走过去。这时,换一个较大的画面,画面内包括芳妮、泰克和大卫。

      芳妮:哦……我说啊,梅丽告诉我说,你在德国大使馆跟小冯·拉姆男爵和山姆·钱德勒大大地赌了一场。钱德勒跟我是亲戚,他一直是个流氓。

      停顿。库特非常突然地停止弹琴;莎拉看着自己的手,努力不去看库特。

      大卫:跟纳粹和钱德勒一起赌钱不会有什么意思吧。

      泰克:我不是为了好玩才赌钱的。

      芳妮:(锐利地)哦?好,那我们赶快别打了。我欠你八块五角钱。

      泰克:(站起来,转向库特)缪勒先生,小冯·拉姆男爵过去是你们政府驻西班牙的军事参赞。

      库特:我们政府的参赞?他那时是德国政府的参赞。(意味深长地)他跟我参加战斗的那一边可没什么关系。

      泰克:我想你也许认得他。

      莎拉:我们“不认得”纳粹,德·勃朗柯维伯爵。

      泰克:哦?我倒应该知道这一点。(好像没听见过她的话——微笑地)你们的原籍离德围边界不远。因此,你们一定曾经每天都盼望国家社会主义能在第二天垮台。

      莎拉:我们到现在还没放弃这个希望,你呢?

      泰克:我从来没这么盼望过。

      莎拉:那你一定很难睡得着觉吧。

      芳妮和大卫一直听着。库特已经又轻轻地弹起琴来。芳妮转向他。

      芳妮:(向库特)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泰克:那是个德国兵唱的歌。他们在一九一八年败退的时候,就唱这个歌。我记得在柏林听见过。你那时在那儿吗,缪勒先生?

      库特:我那时不在柏林。

      泰克:可是你当然打过仗了?

      库特:是的,我打过仗。

      芳妮:你那时没想到,我们这辈子会又碰到一次世界大战吧?

      莎拉:我们有很多人都担心会再碰到的。(忧愁地)我们都没有能像你这样,在这个家里,一点不跟外界接触。

      大卫:(快速地——向库特)那歌词是什么?

      特写。库特在钢琴旁。

      库特:这是你在一九一八年在柏林听到的。(他用德语唱)

      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有的人一去不回,

      有的人失散,

      但我们仍然是朋友。

      (又用英语唱)

      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有的人一去不回,

      有的人失散,

      但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们的血一起流在夫地上。

      有一天,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逢。

      再见吧。

      (向泰克)十八年以后,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七号早晨六点钟,我们有五百个德国人走过马德里的大街,到曼扎那瑞斯河畔去和法西斯匪徒作战。那天早晨,我们精神抖擞。当你需要精神抖擞的时候,精神果然是抖擞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吧?我们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感觉需要新的词句去表达我们的心情。你知道,我翻译得很糟。(他转向钢琴,边弹边唱。)

      我们又重新相逢,

      血迹还没有来得及干,

      我们又站起来战斗。

      这一次我们是为人民而战,

      这一次——

      (他弹出几个很响的音符,——看出来,他是省略掉了一个字)

      ——将放开他们的手。

      那些出卖别人血液的人,这一次,

      他们再也不能插手。

      我们要站起来。

      我们要战斗。

      这一次,不再说再见,不再说再见。

      (他停止弹奏,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没有战胜。(他拍起头来,温文地)如果我们战胜了的话,世界会变样儿的。

      镜头拉开。

      泰克:(停了一回儿)你知道,缪勒先生,我不大相信你会安心于这样的安静的乡村生活。

      库特:(好像他作了个决定)也许是的。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外交界的,德·勃朗柯维伯爵?

      泰克:一九三一年。

      库特:(点头)在布达佩斯的石油商约以后?那次会议真是一出高乘的喜剧。(他从容不迫地转向芳妮和大卫。)那一次弗利兹·梯森(注11)要定购石油,这个百万富翁是替希特勒出钱的。人人都在猜,梯森说的什么国家社会主义是一种巧妙的烟幕弹呢,还是他的对手们在——(向泰克)太可惜了,你那时猜的稍微偏了一点,是不是?

      泰克:(缓慢地——仔细地端详着库特)还不仅是偏了一点呢。

      库特:而纳粹的记忆力是好的。

      泰克:(微笑)这种记忆力叫人不痛快。(小心地)你了解我比我了解你的还多。可是——我还是觉得我见过你,或者是听见人谈起过你。这个感觉很强烈,因此我老是在猜想。(他走向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但没有去碰它)这个猜想不大好——我以为你可能是麦克斯·弗莱敦克。

      听见这话,莎拉站了起来,库特走向他,又停住了。

      库特:弗莱敦克是我们人民的英雄。你对我是太过奖了。

      泰克:是的,我看见了这个消息。(他拿起报纸)“瑞士苏黎世电:苏黎世报纸今日转载柏林日报上新闻一则,该新闻谓麦克斯·弗莱敦克已被捕。‘据闻弗莱敦克系反纳粹地下运动之首脑。渠系名噪一时之弗莱敦克将军之子,曾充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军官,在希特勒执政前,系一着名物理学者’。”

      库特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莎拉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有什么伤害了她。库特离她很近。他用一只手抓住她的臂膀。泰克注意地看着他们,然后,好像获得了予期的效果,快意地——

      泰克:啊……缪勒太太,对于你们这是个坏消息。我很难过。他是你们的朋友吗?

      莎拉:(小心地)他是所有正派的德国人的朋友。(尖锐地——好像要故意说给他听)是所有正派的人的朋友,德·勃朗柯维伯爵。

      泰克:(叹气)唉,可是英雄们的遭遇总是如此,不幸啊。(他看表。)玛莎该准备好了吧。(过分缓慢地)我们要早一点回来。我是不喜欢吃晚饭的时间拖得太长的。(他转身看着库特。)缪勒先生,你的手在发抖。

      库特:我的手受过伤。当我害怕的时候,就感觉不舒服。

      泰克:(点头)你是在替弗莱敦克害怕吗?

      库特:(走向他——缓慢地)我这个人是会为各种不同的事情而害怕的。我想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吧?

      泰克:(想着)不明白。我想我从来没有非常害怕过。

      库特:(摇头,同情地)那真糟。那有时候会给你惹麻倾的。

      泰克:(笑了)可不是。(非常讨人欢喜地——向所有的人)晚安。

      他走出去。莎拉迅速地走向库特。

      莎拉:库特……库特!……

      库特:(按着她的臂膀)那可能不是真的。(快速地——向芳妮)我要用一用你们的电话——挂一个长途电话。(他迅速地走出屋去。)

      大卫:(走向莎拉)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什么?……?

      芳妮: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莎拉?

      莎拉:(锐利地)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知道……(指向门)……他把库特的手提包撬开了。他看见了我们带的是什么东西,他知道了弗莱敦克的事,那也许就是说,他是在怀疑库特。

      大卫:你是什么意思,你们带了些什么,他又怀疑库特什么?我……

      莎拉:(好像在想着什么别的事)库特是在一个不合法的组织里工作的。这已经有七年了。我们带着两万三千块钱。那是美国和墨西哥的穷人们一分一毫地捐出来的,因为他们厌恶法西斯主义并且拥护我们的工作。只要一有人回去,就会带着这笔钱,把它送到……

      她停住了,凝视着,好像她刚刚遭遇了什么事。然后,她慢慢地抽噎着,好像要哭出来。

      莎拉:(继续)麦克斯和库特……他们彼此很相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和在西班牙他们都在一起。有一次,在西班牙,当库特带着一个团到那儿去之后,麦克斯就定做了一只纪念戒指,他说,“送你一件纪念品,因为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还有一次,在六个月以前,他在火车上把库特从一个盖世太保的手里救了出来。那时,库特受了重伤。麦克斯背着他走了七里路,越过了边界。他真是个好样的汉子。可是他们终于把他抓住了,再也没有人能有机会……再也没有人。

      大卫同情地走向她。

      芳妮:你们这不是太不小心了吗?把两万三千块钱随便放在那里叫人家去看。

      莎拉:不,不是不小心。我们好几年来一直是这样带钱的。(尖锐地)我以为再没有别的地方比我的家里更安全的了。是你和大卫太不小心了,让这样的人到家里来。

      大卫:是啊……的确是太不小心了。

      芳妮:可是我们怎么知道……?

      莎拉:世界变了,妈妈,世界上有些人是危险的。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库特迅速地走进来,走向莎拉,向她点头。

      库特:那是真的。可是他并没有死。汉斯和恩斯特跟他一块被捕了。(他微笑。)麦克斯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人。(他不笑了。)可是他的脸几乎全部……还有一只胳膊……(他拥抱莎拉,然后抚摸着她的头发。)发生了这样的事是不幸的。(他开始想说什么,清了清嗓子,然后温和地)好,莎拉……(莎拉抬起头来看着他。)

      莎拉:(粗厉地)不。

      库特:(非常温文地)我必须这样做。

      莎拉:可是麦克斯知道你还没有全好呢。他叫你到这儿来……

      库特:可是现在我比他更好一些。

      莎拉:(走开)什么时候?

      库特:我打算在今天晚上,莎拉,亲爱的。可是也说不定。这得看德·勃朗柯维伯爵怎么样了。

      芳妮:看他怎么样干什么?(缓慢地——恐怖地)他把钱偷走了么?

      库特:没有。当然没有。他不是个偷钱的人。他会用其它的手段的。

      大卫:可是你们怕他干什么?你们现在是在这个国家里。他干不出什么来。

      库特:看吧。我们等待一下,就会看明白的。

      莎拉:库特不打算在这儿住下去了。他要回国去把他们救出来。(小心地——向库特)对不对,库特?

      库特:(点头)是的,莎拉。他们被送到宋嫩堡去了。宋嫩堡的卫兵是可以收买的。莎拉,我要去试一试。

      他不再想什么,把手放在嘴上,叹息了一声,坐下,似乎非常疲倦了。她立即走向他。

      莎拉:好吧,库特。(她俯下身去抱住他)你就这么做吧。你会把他们救出来的!(向芳妮和大卫,艰难地呼吸着,孩子气地)库特会做到的,你们会看见的。(她哭了,但努力抑制自己)不要怕,亲爱的。你会回来的。你会把麦克斯救出来,然后把他的工作担当起来,是不是?(她喘息着)你会把工作做好的。你一向是这样做的。库特不大舒服。不要怕,亲爱的。你会回家来的。是的,你会……

      她哭了。孩子们正好进来,他们三个都在门口停住了。

      约书亚:(缓慢地)怎么了,妈妈?

      莎拉:(抬起头来)以后……再告诉你们……现在不要多想了。(向芳妮和大卫)请进去吃晚饭吧。我们立刻就进来。

      她把头靠在他头上,抱着他,化出。化人,夜景,玛莎和泰克在出租汽车内。这辆车正驶向华盛顿市区。

      泰克:我们的运气不好,我们两人的关系也没搞好。可是,玛莎,假如我们能够再回欧洲去,手里还有一些钱?……你看我们能不能……(作了个手势)再挽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玛莎思索片刻,然后慢慢地摇头。

      玛莎:(简单地——不加重语气)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在欧洲我也没留下什么,因此我也不想再回去。

      泰克:(冷酷的愤怒)你有别的打算吗?(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过来面对着他。)要真是这样,那你是在浪费时间了。我会告诉你,你该做些什么,而你就得照我说的去做。明天我们就离开法瑞莱这家人——你跟我——懂吗?(她的脸色变得冷酷而激愤,但她没有回答。)

      汽车驾驶员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强硬而不使人讨厌。

      驾驶员:后面出了什么事吗?

      玛莎和泰克在汽车中。

      泰克:到拐弯的地方让我下去。

      驾驶员:(他的声音)老爷,马上让您下去。

      泰克:(向玛莎)你去吃晚饭去,一回儿我来接你。

      出租汽车靠路边停住,泰克打开门,化出。化入,大使馆内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陈设简陋,摆了几件金属制成的家俱。布莱彻尔坐在桌旁读着些文件。他穿着拖鞋、睡衣和一件紧捆着他的肌肉的寝袍。泰克坐在他对面。

      泰克:那天晚上你是输是赢?

      布莱彻尔:德·勃朗柯维伯爵,在这间屋子里,我只谈工作。

      泰克:(做了个鬼脸)佩服,佩服。你们的人把麦克斯·弗莱敦克抓住了。你们还想不想抓到其他的——也许是接近麦克斯的人?

      布莱彻尔凝视着泰克,在回答以前,研究着他的脸色。

      布莱彻尔:(停了一回儿)我们都要抓。(他走向档案柜,抽出一叠纸来。)这儿是名单。

      泰克:(把名单折起放在袋内)如果我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人——或者更多人——在哪里,对你们的政府来说,这样的情报值多少钱?

      布莱彻尔:那得看这些人是谁,他们在什么地方。要是在美国的话,那就值不了多少钱——不值钱。

      泰克:一个钱也不值?

      布莱彻尔:在这儿我们能把他们怎么样?把他们在胡同里暗杀了?绑架?接连着跟踪他们几个月,好发现他们什么时候回德国?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向前倾身。)可是你要是能告诉我们,在祖国的什么地方,能抓到他们,——或者是在我们控制之下的任何国家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可以自己开价钱——要开得公道。(他点头——然后)我们或许也可以给你弄一张护照。我知道你是想家了,想念那些你认为是代表着欧洲的破旧的宫殿,豪华的咖啡店,还有其他那些没落的东西。

      泰克:(讨人欢喜地)布莱彻尔,我们谁也不喜欢谁。

      布莱彻尔:(讨人欢喜地——惊讶地)可是那并不妨碍我们做我们的交易。

      泰克起身,微笑,化出。化入,法瑞莱家的起居室。库特、莎拉、芳妮、大卫和孩子们都在。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咖啡具、白兰地等。库特坐在躺椅上,好像在休息。芳妮显得坐立不安。大卫在室内踱来踱去。莎拉坐在库特旁边。孩子们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芳妮:(停了一回儿,——向大卫)请你别那么走来走去。

      再度静默。然后,好像是为了照顾孩子们的情绪,她说话了。

      芳妮:明天,因为明天是巴贝特的生日,所以我要出去给每人买一件礼物。我们这儿一直是这样做的。开头是因为别人过生日的时候我接不到礼物就不高兴。明天晚上我们还要听音乐。(她叹了口气,这样唠唠叨叨的社交性的谈话,把她累坏了。她看看大卫。)

      大卫:(赶快,没表情地)是的,我们要好好地过一天。

      波多:你们以为你们能骗我们,呃?

      芳妮:什么?

      巴贝特:(非常柔顺地)出了事情了。每次,出了什么事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是这个样子的。

      库特站起来,背过身去。约书亚沉默着,但是非常清醒,他看着库特。

      巴贝特:外祖母,你不用替我们着急。(好像她比芳妮还大似地拍拍芳妮的手。)

      波多:爸爸和妈妈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库特:(柔和地)是的,你们一直是这样的。现在你们上楼去好不好。一会儿我会来跟你们道晚安的。

      三个人都站起来。约书亚落在后面。他们走向门。

      巴贝特和波多:(带着沉静的庄严神气)晚安。

      他们走出去以后,库特把头向露台的方向摆了一摆。约书亚跟他走了出去。化入。库特和约书亚在露台上。库特好像对一个同事一样,简单地说着话,约书亚紧张热烈地说着话,他紧握着拳头,好像想说服库特。

      约书亚:你一定要让我跟你去,爸爸。我可以帮你做点另碎事。我可以学习。你可以教我……我还不是一个大人,所以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

      库特:(看着他)现在我给你提出几条戒律来(尖锐地)约书亚,请记住,永远不要违背。(约书亚庄严地点头。)我们的力量是小的。(他伸出一只指头向孩子说。)因此,我们完成任何事,都不应该多派人去作不必要的冒险。(他伸出第二只指头)在我们去工作时,总会有别的人想跟你一块去,这是错误的。我们不是为了勇敢而勇敢,也不应该为了谦虚而谦虚,说什么,“我是不重要的,让我来担这一次风险。”应该由谁去,谁就去担这个风险。(他向前倾身。)你很快就成人了。我决不怀疑,你也一样会认为凡是成人都应当做到这几点,对不对?

      约书亚:(没想到爸爸会这样要求自己)自然了,爸爸。

      库特:你年青,你能干,你结实。当那个日子来到的时候……你是我们很好的后备力量。目前,我给你这样的命令:多思考,多从头脑和体格上锻炼自己。(迅速地)你的日子不远了。如果那一天来到了,而我还没有回来……(故作轻松地)也许,谈到这么遥远的将来的事是不聪明的,但是世界在变坏,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么长久,因此,我也希望你仔细地关心波多,也叫他作好准备,他的日子也会来到的。上帝帮助我们。(不站起来)现在上楼去吧,别把这些话告诉别人。我一会儿来。(他仍坐在那里,约书亚站起来,走了。)

      起居室内。芳妮、莎拉和大卫仍在那里。

      芳妮:库特打算用钱把他的朋友从监狱里买出来吗?他是这么说的吗?

      莎拉:是的。

      芳妮:这可真叫我奇怪。我本来还以为一切都是正正规规的……

      莎拉:(笑了,摇着头)法西斯做的工作可真了不起,他们教人们相信他们是神话里的人物。

      大卫:不幸的是,……他们只给他们自己做了很好的工作。

      莎拉:可是这工作并不是他们自己做的。我们不愿意这么想,可是想想看,不是世界上一些最有权有势的人把他们捧起来的吗?想到这个,我们觉得自己也有罪,因此我们宁可叫自己相信他们是从其他行星上来的什么神秘人物。好了,他们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人物,他们能干,会钻空子而又残忍。但是,有些人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战,而且要艰苦地战斗下去……

      库特在通向露台的门道中出现。他走进来,坐下。

      库特:是的,有些人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战,……我来让你们高兴一下吧。去年的前一个月,清早三点钟,在康司当兹,弗莱敦克和我带着两把旧手枪去袭击了盖世太保的队长的家,得到了我们所要的东西,第二天早晨,弗莱敦克在离开那儿三条街的地方吃早饭,而我呢,已经越过了瑞士的边界。

      芳妮:(缓慢地)你们是勇敢的人。

      库特:我跟你们讲这些故事,并不是为了证明我们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证明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大卫:你要喝点什么吗?像……你好像很疲倦了。(库特点头。大卫走过来给他拿饮料。)

      库特:等待。对我来说,等待才是最糟的事。

      芳妮:(小小的停顿以后)我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我的意思是,现在等待什么。

      库特:我看,德·勃朗柯维伯爵打算在今天晚上弄清楚我是谁,我在这儿等着,看他弄清楚了没有。除此以外,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待着什么了。

      芳妮:可是他什么也干不出来……

      库特:(好像没有听见)有一次在西班牙,法西斯的飞机在我们头上盘旋,我等了两天,等它自已飞走。最后我跟我自己说,只要我能上去,就是空着手,也要把他们打下来……我就是不能这样地等待着。

      莎拉:时间一到,你就不会那么想了。一切会顺利的。

      库特:那当然了。

      芳妮:可是难道非得你自己亲手去做吗?

      库特:每个人自己都有一双手,连睡觉都得用这双手啊。

      大卫:这话对。我看我们都应该这样想。可是你有个家啊。难道不能叫那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

      库特:每个人都能给自己找借口。有人身上中过枪弹,有人怕集中营,很多人又老了。每个人都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借口。(柔和地)我的孩子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孩子,甚至于对我自己说,也是这样。

      芳妮:这想法的确是很高贵的,可是……

      库特:在英文里,高贵这两个字是不是有点侮辱的意思?

      芳妮:当然不是啦。我——我是在为莎拉着想……

      莎拉:妈妈,库特要怎么样,我就愿意怎么样。你希望你的孩子过好日子,我们也希望我们的孩子过好日子。而库特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来为孩子们争取好日子的。

      库特微笑,这时前门传来关门声。莎拉站起来,大卫站起来,但库特没有动。玛莎和泰克在门道中出现。玛莎显得困惑而愤怒。

      玛莎:晚安。

      泰克:缪勒先生,今天晚上我到德国大使馆去了。

      库特:(点头)我想你会到那儿去的。

      玛莎:(向大家——非常紧张地)我不知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在猜,因为我知道泰克的为人。我跟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我跟泰克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听见这话,泰克为她的语调而感到惊异,他转身向她柔和地说——

      泰克:(向玛莎)玛莎,我希望你所说的并不是你真正想的,或者,我希望你能改变你的主意。你的话说得很不聪明。

      玛莎:你想恐吓我。可是你再也不能恐吓我了,这次我不跟着你走了。我永远也不再跟着你走了。

      泰克:关于这个,我们单独谈,好吗?

      玛莎:你不能再叫我跟着你了,你能吗?现在我不再怕你了,你不能再叫我跟着你了吧?

      泰克:(缓慢地)不能。也许是不能了。

      玛莎:那就没有什么可再谈的了。

      泰克:(指大卫)你爱上他了?

      听见这话,大卫走向泰克,但玛莎拦住了他。

      玛莎:在你看来,什么事情背后都是有阴谋诡计的。我不喜欢你,泰克,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

      泰克:玛莎,这叫我很难过,可是我想我是一直知道这一点的。

      玛莎:泰克,你现在是无能为力了。我不跟你一块离开这儿,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泰克:(看着她从他面前经过,——柔和地)你不会相信我的,可是当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以后,还是失掉了你,我很难过。

      玛莎:我相信你。?

      大卫走向她。她向他微笑,但摇摇头。

      玛莎:(向大卫)现在别说什么。(向其他人)晚安。

      芳妮:(看着大卫,然后尖锐地)好了。这么一会儿功夫,话已经说了不少了。我认为……?

      大卫:(坚定地——但讨人欢喜地)随便您认为怎么样都可以。

      泰克:(向他们不愉快地微笑着)没有玛莎我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我已经是一个很穷的人了。今天晚上,我走以前,我想要一万块钱。

      大卫:(愤怒地)你——用你的妻子来诈财——

      大卫走向泰克。库特迅速上前,抓住大卫的臂膀。

      库特:德·勃朗柯维伯爵不是在跟你和玛莎讨价钱。他是在跟我说话哪。

      泰克:我从大使馆拿到了一个名单,上面还形容了每个人的相貌。当然,我没有跟他们说我为什么要这个名单。(非常锐利地)可是如果我需要再多拿几张的话,我可以立刻回去找他们。

      库特:我们也会跟第一次一样的,不来阻止你。

      泰克坐下。库特到他对面坐下。

      泰克:这里的几张文件记下了一个人的情况!这个人我们叫他做高特,因为这是他最常用的名字。

      莎拉走向他。库特看着她,摇摇头。泰克开始念。

      泰克:(念着)年龄,四十至四十五岁。身高约六尺。体重一百七十磅。出生地不详。原职业不详。家庭情况不详。政治关系无材料。工会关系无材料。关于其调査材料甚多,但无一可靠。来自巴黎、哥本哈根及布鲁塞尔警局之调査材料亦不可靠。仪以下数点有可靠根据:结婚对象系一外籍妇女,英籍或美籍,有子女三人,本人曾用高特、汤姆·鲍玛,卡尔·佛兰西斯等假名。据推测彼于一九三三年离德,与罪名昭彰之麦克斯·弗莱敦克合伙。曾于一九三四年二月、五月、六月及十月偷越国境。于一九三五年八月及一九三六年十、十一两月与弗莱敦克共同偷越国境。(他抬起头来,笑着)这个高特真是挺活跃的啊。

      库特:(笑了)的确——偷越国境时还骑着自行车。

      泰克:(继续读)于一九三四年,有一非法电台开始发报,自称欧洲电台,在三次播音前后,吾等即闻高特曾偷越国境。于一九三六年上半年电台再度活动。我方曾采取积极措施寻觅弗莱敦克踪迹。据信高特本人后赴西班牙参加马德里政府军作战,曾以鲍玛假名担任军队团长职务。于一九三八年初曾在法国居住。于希特勒政府之汉堡电台广播被干扰之一星期内,又曾偷越国境。(他抬起头。)缪勒先生,那可真是个勇敢的行为。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觉得很好玩。

      库特:(温和地)做那件事并不是为了叫人觉得好玩。

      泰克:(继续读)一九三九年年初,据康同当兹地方一情报员报告,高特携带自巴黎及布鲁赛尔兑换所得之现钞抵达当地。次日,康司当兹盖世太保领导人之住宅遭受两人之袭击,将黑名单掠去,并——缪勒先生,这么件事就只有两个大人去干。

      莎拉:连你都佩服他们了。

      泰克:可不是,我看你就是高特,卡尔·佛兰西斯——

      库特:请不要再向我说我自己的事了。

      泰克:我还想,因为弗莱敦克被捕了,你会很快地回家去。如果我错了的话,那你将来就回不去了,德国大使馆会——

      库特:我就回去。我今天晚上就动身。

      泰克:(高兴了,但又感到困惑)哦?你一个钱也没要就告诉我这件事情?那我也一个钱不要就告诉你,我看他们从弗莱敦克和其他的人身上并没有逼出什么口供。

      库特:谢谢你。我知道他们是逼不出来的。我对那三个被捕的人都很了解。

      莎拉:(非常紧张地)不管——不管他们受什么刑,他们都挺得住。

      泰克:(望着她,点头——柔和地)是啊,德国人的性格里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爱死亡,爱痛苦……

      大卫:(非常愤怒地)你少在这儿评论什么是非吧。

      芳妮:是的,他们的毛病就是从你那儿得来的。做你的肮脏事去吧。

      库特:(向泰克)芳妮和大卫是美国人。他们不理解我们的世界。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他转向芳妮)法西斯主义者的心思不是一样的,种类也不一样。有人是下命令的——(极慢地,向泰克)而那些接受命令的:他们来晚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是吹毛求疵的人。对于这种人,将来我们也许会可怜他们,他们是迷失方向的人,他们起不了什么破坏作用,他们得意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了。(向泰克)是不是?

      泰克:(缓慢地)你很了解人。有一天,这一层会害了你的。

      库特:我等着这一天。

      泰克:缪勒先生,我和你都是遭遇到困难的人。这个世界也许是忘恩负义的,它好像对你们比对我们还要不欢迎。(他向前倾身。)现在——我们来谈生意吧。如果我向大使馆报告,说你就要走了的话,那你就回不去了。你还没回到那儿,他们就会把你杀掉。

      库特:你错了。我会回去的。除了我之外,他们还想抓许多别的人。得等到他们把所有的人的人名和地址都调査到手,我才会直接找他们去自首。罗马尼亚人也许会先出卖我……德国人是不会的。

      泰克:(微笑)民族自尊心还是那么强?

      库特:为什么不?如果这样是有好处的话?

      芳妮:(愤怒地走向前)我这一辈子都很少像现在这样的激动过。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打算怎么样,像你这种出卖别人性命的人——

      泰克:是非常丑恶的,芳妮太太。我做这种事并不是不感觉到可耻,所以我想把我的羞耻之心埋没到大量的金钱里去。(向库特——指楼上)在你的手提包里有两万三千块钱。

      库特:是的。你是个撬锁的专家。

      泰克:(微笑,继续)拿一万块钱来,你就可以回——随便你回到哪儿去,没有人会知道你走了,我还要祝你―路平安。

      库特缓慢地,从容不迫地摇头。泰克等待着,然后,小心翼翼地——

      泰克:怎么样?

      库特:我要把这笔钱带回去。人家给我这笔钱不是为了救我的性命的,我也不会那么用它,我们得用它去救别人的命,去推动工作,那比我个人更重要。(非常尖锐地)德·勃朗柯维伯爵,我们到达这个国家的第一天,我的孩子们的肚子都很饿,那是因为我们不能给他们买足够的早点吃。如果我不能为他们动用这笔钱的话,我也不会为了你而动用这笔钱。我要把这笔钱带回去,原封不动。只有在我也回不去的时候,这笔钱才带不回去。(停顿,莎拉站起来,走开。)

      泰克:那我看你是回不去了,缪勒先生,你是勇敢的人,但是你回不去了。

      库特:到时候我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来,告诉你我有多么勇敢。

      大卫:(走向库特)如果这个猪告发你的话,那你和其他的人就真的会……?

      莎拉:会被抓去,被杀掉。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死得快一些。

      芳妮:(激烈地)好了。我们给他这笔钱。我们来给他钱,叫他给我们走。

      大卫:(向泰克)你又怎么能保证,你接了钱就不再向大使馆出卖他们呢?

      泰克:我可不喜欢你们把我看成那样的人。

      大卫:(狂怒)听着。我不要再听你说什么你喜欢这个你不喜欢那个。别再花言巧语了,我们来马上解决。花多少钱都可以,我不要再跟你浪费时间了。

      泰克:(微笑)是你们生了气才把事情耽误了的。我建议你们先给我一点现钞,剩下的开一张限期一个月的支票。在一个月以内,库特先生就回到家了,他可以通知你们,他平安无事,我履行了我的合同。(他耸肩。)我们彼此都担着点风险。当然啦,像我们之间的这样一种微妙的交易——(微笑)——总得担一点风险的。

      库特靠在躺椅上,好像他对这事并无兴趣。

      大卫:(向库特)一个月够了吗?

      库特:什么?我不知道。

      大卫:(向泰克)从今天起,两个月。你要多少现款,多少钱的支票?

      泰克:一个月。这一点我不想商量,一个月。请立刻就决定吧。

      大卫:(尖锐地)好。把你的住址留下。明天早上我把钱送来。

      泰克:(苦涩地)住址?我没有住址?我现在就要。

      大卫:我手头只有二百块钱现钞……

      芳妮:我有一千五六百块,放在起坐间的保险柜里。

      泰克:很好。那就够了,剩下的开张支票吧。

      大卫走向通图书室的门。芳妮走向厅堂去。他们离去以后,库特没有抬头,莎拉也没有动。

      泰克:(尴尬地)新世界离开这间屋子了。(他抬起头来)跟你们在一块,我还觉得舒服一点。我们是欧洲人,从一生下来起就很苦恼,也懂得什么是苦恼。(他指着楼上。)他们还年青,对于他们,世界上一切都很顺利。至于我们……(他微笑。)我们三个人——我们像农夫看着严冬的寒霜一样。工作,苦恼,毁灭……(他耸肩。)但是也不要去诅咒什么寒霜。对于我们,世界现在是这样,将来是这样,而且永远是……

      莎拉: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丈夫和我对你并不见怪吗?我们所感觉到的比这个深多了。我们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人。他们可还不知道呢。我母亲和弟弟因为你是在他们的家里而感到震动。可是我们却在许多人的家里见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泰克:缪勒太太,我并不是说你应该了解我。我只是说你是了解我的。

      库特起身,僵直地站着。然后他走向放着酒瓶的桌子。

      库特:(缓慢地)喝威士忌吗?

      泰克:不,谢谢你。

      他转头注视库特走动。然应转回头去。

      库特:那么白兰地?

      泰克:(点头)谢谢你,要的。

      库特倒酒,现在是莎拉望着他。

      库特:你也是希望回到欧洲去的。

      泰克:是的。

      库特:你知道,你只向大使馆提供了一个将要旅行一个月的人的情况,因此,我想他们不会给你什么钱的。可是我想他们会给你一个护照。我看你几乎和需要钱一样地需要一个护照。

      库特端着酒杯,走过莎拉身旁,他看看门那边,然后做了一个动作示意她走开。她睁大了眼晴望着他,向后退了一点。

      库特:(继续说)因此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是想在这儿弄一点钱,然后到大使馆去弄一张护照。(他把酒杯向桌上放去。)你想我会让你实现这种弄钱的幻想吗?我不像你,我不利用什么机会……我不是个赌棍。

      泰克欠身起来。正当他站起一半来的时候,库特放下酒杯,给了泰克一拳。这是剧烈的一击,这是当一个病人知道他必需一下子打垮对方时的一击。当泰克还想站起来时,库特从口袋内掏出手枪。

      库特:请起来吧。

      泰克站起来,瞪着他。库特示意他向门那边走去。

      库特:(向莎拉,德语)把门打开。(她开开门)把门关上!我希望没有人出来。

      莎拉的近景。她点头,很快地把门关上。她站在那儿片刻,颤抖着,然后她走过去扶起翻脚的椅子,拾起落下去的酒杯,她走向电话机,翻阅电话簿,开始拨一个号码。片刻,莎拉打电话的特写。

      莎拉:喂……你们下一班飞机是几点钟?……哦……到南方去的……到艾尔帕索或者布朗维尔。……是的。

      镜头拉开,大卫走进室来。片刻,他环视一下,奇怪怎么库特和泰克都不在。一会儿芳妮自通向厅堂的门走进来。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着莎拉打电话。

      大卫:他上哪儿去了?上楼了?

      莎拉:他们出去了……外边。

      芳妮:(迷惑了)他们到外边去了?

      大卫走向门。

      莎拉:不,大卫。别出去。

      他抽回身,呆视着她。她又打电话。

      莎拉:(在电话机前的特写)是的……那好……不。票我们到飞机场来取……呃,里特……里——特。从芝加哥来的……是的。

      景包括大卫和芳妮。

      大卫:莎拉!这是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他又走向门去。)

      莎拉:(非常锐利地——用命令的口吻)别去。现在你不要管。你们俩都不要管。

      他们脸上显出害怕和困惑的神情,化出。化入,库特和泰克站在一棵树旁,这儿离汽车间只有几步远。汽车间的一扇门开着。库特把泰克抓过来,枪口触着他。

      泰克:(激动地小声说着)我认输了。我担保——

      库特:你担保?什么保证,什么合同能约束得了像你这样的人?对于你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能当真。你连一个胆小鬼都不是。如果我今天把你吓得不敢说了,明天你就会忘掉你的恐惧的。(发怒)你是个傻子。为了你要拿到一点钱,毫无价值地生活下去,你就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你们这种下流胚子。(盛怒)你们在战争里杀人的时候,就不显得孤单了。今天晚上你回来以前,我还为你祈祷。我祷告上帝,希望你没干出什么事来,那我就用不着碰你了。我不愿意这样杀人。可是我以前也曾这样做过,今后也还得这样做。当我必需这样做的时候,任何时候都得这样干。(他的声音低下去。)

      泰克:(绝望地小声说着)你听我说。我……

      库特:(非常安详——非常忧郁地)我看见过很多人死掉了。我劝告你。不声不响去死是更容易些。说话对你是没有好处的。对于你,不说话是更好一些。

      在说“说话对你是没有……”时,他开始逼着泰克向后退。现在他们已到了暗处,当他们向汽车间内移动时,只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一会儿,汽车间的门关上了,再隔一会儿,传出一声闷喑的枪声。

      切入。起居室内。大卫和芳妮站在那里。莎拉坐着。

      莎拉:(柔和地)已经有七年了。一天又一天,有人越过德国的边境。他们很可能是进去送死的。你们看见过吗,一个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他最后一天的人的脸?那是一张和别人的不一样的、奇特的脸。将来,当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也许这样的脸就剩下不多了。像库特这样年纪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决不能看着别人去冒风险。别人不会喜欢他这样做的。(激烈地)为了他自己要和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一起,住在这样好的一所房子里,这样舒服的一个城市里,就牺牲别人的工作和生命,那样,他是没有法子向别人解释的。(柔和地)现在,大概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们是无能为力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芳妮:你的意思是……(她慢慢地坐下。)

      莎拉:他就要离开了。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永远,永远,永远不回来了。我不喜欢孤独的夜晚。我想,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过不称心的时刻,至于我,在睡着以前还好一些。可是现在,将永远这样地过下去了。今后,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她抬起头来,看见库特走进来,就向他说。)我告诉他们了。我给你订了一张到布朗维尔去的飞机票,半夜十二点开。

      库特,(望着她,用德语)亲爱的莎拉!(走向芳妮,温和地向她说)你受惊了,呃?

      芳妮:受惊?我不知道。我……不……

      库特:我进屋来以前,站在外边想了一会儿。我跟自己说,我要想办法让芳妮和大卫谅解我们。我说:我怎么样才能让你们体谅呢?谁能谅解杀人的人呢?不能。所以,最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么就不要解释了吧。我说,我做了我必需做的事。当我看见有些人是靠解释而活着的时候,我对他们的话总是感到很厌烦的。我断送了一个人的生命。我只希望你们知道,我曾经祈祷过,希望没有那么做的必要,但是我知道,我还是必需杀掉他。我知道如果我不杀他,那我只是在姑息我自己,同时,也只是叫别人跟我一样地去冒生命的危险。所以我要你们离开这间屋子。我知道我必需做的是仆么。好了!我现在是在假装悲伤吗?我是在假装,这样做的不是我吗?不,是我做的。我以前做过这种事。今后我还要做这种事。而同时,我还要保留着我的希望,希望能创造出一个世界来,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能死在床上。我强烈地憎恨那种残暴的人。他们是世界的疫病。也许,现在,我也病了。

      莎拉:你没有病。别说了,库特。已经晚了。你得快点走了。

      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然后他走向芳妮和大卫。

      库特:我要用一用你们的车子。我把他带走。以后,那就由你们决定了。有两条路,你们可以让我走,一点不声张。我相信我可以把他和那部车子都藏起来。两天以后,如果人和车子还没有被发现,你们就可以在保证自己的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把真情实况说出来。我可以把枪留在那个地方。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是谁杀掉他的。如果你们给我这两天的时间。我想我离这儿就足够远的了。要是他们不到两天就找到了这辆车子……(他耸肩。)我尽可能走得快一点。(停顿)这样,我看对你们不会有什么大危险的。至于你们,那就要由你们自己来决定了。你们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我现在就去跟孩子们告别。这样,你们就可以有时间去报告警察。我还是要离开,可是我就回不到家了。

      他迅速地走出室去。静默片刻。莎拉很快地走向芳妮和大卫。

      莎拉:(紧张地用力说着)爸爸几年以前就这样写过。爸爸说:在世界上,只有那些为别人而战斗的人才是活得有价值的人。爸爸说过,“我们是从黑暗中挣扎出来了,但是人们在前进,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向着一个更好的、更自由的生活前进。这种要求前进的愿望,这种自愿为之而战斗的精神,是不能强加于人的。但当人们有了这样的愿望和精神……”(她停住——哽咽住了。)请——让他回去吧。

      大卫:(柔和而温文地)当然啦,亲爱的。他可以有他的两天时间,我们会安排一切的。

      芳妮:(伸出她的手,抚摸着莎拉)有了像你这样的女儿是一件好事。但愿以前我也能像你这样。

      莎拉俯身吻她的手,切出。切入,楼上的厅堂。库特带着他的外套和手提包从他屋子内走出来。他穿过厅堂,站在约书亚的门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开门走进去。

      在约书亚的卧室内。三个小孩都安静地僵直地坐着,好像在等待着他。看见他走进来,他们起身。他站在那儿望着他们。

      库特:我们说过好几次再见了,呃?好,我们又得说一次了。(慢慢地勉强地微笑着)可是这一次我把你们留在几个好人这儿,我相信你们也会好好地对待他们的。(他坐下,他们像做游戏般地向他走来。)你们能答应我,在我回来以前,暂时放弃我对你们的责任吗?

      巴贝特:只要你需要这样做。

      库特:好。你们母亲的责任,我交给她。我的责任,交给芳妮和大卫。这就是我所能交出来的全部的东西。(他笑了。)看,我把遗嘱都立好了。现在,我们不开玩笑了。我有点事情要跟你们谈。对于我,谈谈这事是重要的。

      巴贝特:你好像在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库特:是吗,巴贝?我但愿你们是小孩子。我希望能跟你们说:爱你们的母亲,糖不要吃得太多,要刷牙——(他把波多拉近)我说不出这样的话。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把你们的童年生活给剥夺了。

      巴贝特:我们过的是很有意思的生活,爸爸。

      库特:(微笑)你是个多情的小骗子,可是为了这个,我谢谢你。我今天晚上做了件坏事。

      波多:你不会做坏事的。

      巴贝特:(骄傲地)你不会的。

      库特:(向他们摇头)现在让我们直接了当地谈一谈吧。我们四个人来谈一谈。你们记得那次我们在一块儿读《悲惨世界》吗?你们记得我们读了以后还谈论过,那次波多还在妈妈床上得到了糖果?

      波多:我记得。

      库特:好。那本书里的人偷了面包。我们说,要是世界上有人饿着肚子,那么这个世界就是不成样儿的。只要这个世界还不成样儿,人们就要偷,要说谎,要……(慢了一些)杀人。不管是为了什么做这样的事,也不管是谁做了这些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那都是不好的。我要你们记住这个,无论是谁做了这些事,都是不好的。(非常愉快地)但是你们会活着看到那一天,那时候,人们将用不着做这样的事。在全世界,在每一个地方,每一座城市里,都会有人在尽力使这一天实现。他们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让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童年。他们为我的孩子工作,而我也为他们的孩子工作。(他把波多举起来——站起身。)想一想吧,这会使你快活的,世界上,在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以至于每一座土房子里,都有那么一个人,他爱孩子,他愿意为孩子们战斗,为他们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现在,再见了。等待着我吧,我将尽力回来见你们。

      镜头跟他移向门口。巴贝特紧跟在他后面,约书亚较慢些。

      库特:也许你们将来来找我。船会开进来。我会在码头上等你们。你们三个人在船上,还有妈妈、芳妮和大卫。那时候,我就叫一桌特别丰富的晚饭,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国家能变成什么样……

      他把波多放下。他俯身把脸紧紧地压在巴贝特的头发上。她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

      约书亚:当然。将来会是这样的,当然啦。

      库特:(吻巴贝特,用德语)晚安,小宝贝。

      巴贝特:(德语)晚安,爸爸。好好干,祝你一切都好!

      库特:(俯身吻波多)晚安,孩子。

      波多:晚安,爸爸。祝你一切都好!

      库特:(吻约书亚)晚安,我的儿子。

      约书亚:晚安,爸爸。祝你一切都好。

      库特走开时,他们仍并肩站着,化出。化入,在客厅内,库特走进来,莎拉立刻站到门外露台上去。

      芳妮:(片刻)你带着我们的祝福走吧。这儿的一切,我们会好好安排的。大卫和我愿意把这笔钱给你,用在你的朋友们的身上。

      她把钱递给他。他俯身吻她的手。

      库特:只对你道一声谢谢是太不够了。我……再见吧。

      他走向大卫。大卫伸出手。

      大卫:(非常热情地)祝你幸运。

      库特点头,微笑,然后走到莎拉所在的露台上去。接着,是莎拉和库特在露台上的特写。她转向他。

      库特:希望活着的人,一定有最好的机会活下去。我希望活下去。我希望跟你一块活下去。

      莎拉:(抓住他的臂膀)十七年了。对于我,今天好像是……我只爱过一次,一生只爱这一次。为了我,回来吧,亲爱的。如果你能够的话。(他吻她。)

      库特:(简单地)我将尽我的力量。(他转身。)

      芳妮和大卫站在室内。

      库特:各位,再见了。

      他走出去,一会儿,听见了汽车声。莎拉缓缓转回身走进室内。汽车声逐渐去远了,隔了一会儿,约书亚返出来。

      约书亚:波多哭了。巴贝特的脸色也很奇怪。我想你该来一下,妈妈。

      莎拉点头。约书亚向芳妮和大卫说话。

      约书亚:波多说话太特别,有时我们会忘掉他还是一个孩子。

      莎拉走到他面前,他抓住她的臂膀,两人走了出去,芳妮以极大的敬慕之情望着莎拉。

      芳妮:(停了一会儿)好了,我们被人从梦里叫醒了,呃?(注12)

      大卫:是啊……被叫醒了。

      芳妮:是啊。(她叹息)好,明天将是难熬的一天。但是我们要给巴贝特做生日,吃完晚饭还要听音乐。我想你现在最好上去找玛莎去。反正到最后,她总得知道的,尽可能地小心一点。(她开始熄灯。)我想我要去找安尼斯谈谈。当我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我最喜欢安尼斯了。

      大卫:妈妈。(她转身)我们得准备迎接因难。你明白这一层吗?

      芳妮:我非常明白这一点。我们会应付的。我不是面粉糊的。而叫我高兴的是,我看出来——你也不是。

      最后的一盏灯熄掉了,他紧捏着她的臂膀。渐隐。

      第四部

      渐显。一个外国的城市,切出。切入,一个德国城市内的一间房子。可能是一间分租来的或是一个小旅馆内的陈设得很简陋的房间。库特,疲惫而消瘦,坐在一张空桌子旁,理着一堆德国纸币。他身旁站着一个面容瘦削的,穿着破旧衣服的青年。青年对库特的态度很崇敬。库特把钱理好以后,把它放在抽屉内,然后从袋内掏出手枪,把枪放在钱币上面。他看了看室内的一个小挂钟。

      库特:好啦……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我们是不是能把他们从监牢里买出来。

      青年:(迟疑地)有人传说宋嫩堡的监狱长因为升了官,所以就更诚实了。

      库特:也许他只是要钱要得更多了。这样的人是谈不到诚实的。今天你能贿赂他,可是明天他会给你设下一个圈套。

      青年:我们还来得及走开,缪勒先生。也许在几天以后我们可以看出来他是不是拿了这笔贿赂……

      库特:(微笑)跟这位监狱长先生打交道,是永远也说不准的。不,我们要在今天晚上见个分晓。

      他下意识地摸着枪。青年看见了这举动,库特很快地把手拿开。

      青年:(非常紧张地)缪勒先生,请你让我来跟他见面吧。让你留在这儿,对我们说有极大的关系……

      库特:(摇头)不,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希望牵累别人,你明白吗?(青年点头。)汉斯,你结过婚吗?(汉斯点头。)有孩子吗?

      汉斯:有……两个。

      库特:(片刻)我有三个孩子——好孩子。有一天,我最大的孩子也许会来的。他会找到路的。(他微笑。)做我们这样的工作的,有了小孩会感觉好一点,是不是?那样,年岁大起来,或者死了,就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孩子们还在,他们会接着干下去的。(缓慢地)如果你见到我的孩子,而我(小心地,不太着重地)那时又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停住了。)走吧,快点,请你走吧,别担心。

      青年抓住他的手。然后急跑向后门。库特微笑。等了一会儿,他的笑容收敛了,他听见楼梯上沉重的皮靴声。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库特一只手放在钱币上,一只手拿着枪。

      库特:好,监狱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化入。法瑞莱家的客厅。冬天,壁炉内生着火。芳妮翻着一本时装杂志。波多穿着一件暖和的长袍,躺在地板上读着书。巴贝特在结着绒线。一会儿,约瑟夫拿着木柴走进来。

      波多:(向约瑟夫)那么些木头,你勒一个安克一个安带弗一个阿,准叫你付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吧?

      约瑟夫:又怎么样,我赤乌格维克一个欧神一个气,简直就没费什么力气。

      芳妮: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巴贝特:别理他,外祖母。他在学那叫什么切口话呢。他很爱说这种话,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说一串一串的长字眼儿,说的时候甚至于不去想想这些字倒底是什么意思。(注13)

      芳妮:(把杂志举起来)这个衣服样子挺好看。可是——可是我穿着并不合适。

      波多:我说,外祖母,一个人对自己不应该有错觉。(他站起来,看看杂忐,又看看芳妮,连连摇头。)错觉引得人离开现实,而离开了现实,那就是看不见内含的真理……

      芳妮:像你这样说话,学校里居然没有人揍你,这真是个奇迹。

      巴贝特:(快活地)会有人揍的。

      在约书亚的屋子里,莎拉和约书亚。莎拉拿着一本书。约书亚坐在桌旁看着一份地图。他手中拿着支铅笔,在地图上画着线路。他的课本合上了,放在一边。

      莎拉:(停了一会儿,茫然地)也许我们快接到信了,可这也说不定。(她转向约书亚,好像在劝告她自己。)不管怎么样,带信出来是很不容易的。过去就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信。你说是吗,约书亚?你说是不是——可能吧?

      约书亚:(温和地)可能。

      莎拉:(停了一会,指着地图)你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爸爸的。

      约书亚:找不到的。

      莎拉:(仔细地)这地图是你上课用的吗?

      约书亚:不是。

      莎拉:(停了一会——小心地)你说“不是”,是什么意思?你在这地图上画什么哪?(他抬起头来,但只是摇着头。)约书亚,回答我。

      约书亚合上地图,站起来。

      约书亚:(温和地)我在考虑回家的路线。

      莎拉:(站起来)你在说什么?

      约书亚:五个月以后,就是我的生日了。如果那时我们还收不到爸爸的信……(他转身向她——激动地)妈妈,那我就去。你知道这一层。我也知道这一层。可是我们一直不愿意谈这件事。

      莎拉:(猛烈地)你在说些什么?你不能去,你只是个孩子——我不让你去。你听见吗,约书亚?我不让你——

      约书亚:(转向她)我不相信。我相信你会让我走的。我相信,当我的时间来到的时候,你会叫我走的。我也相信,而且现在我要这样说:如果世界一直是这样坏,你会把波多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并且,当他的时间来到的时候,你会接着把他也送去的。妈妈,你是个勇敢的母亲。你会觉得是应该这样做的。

      莎拉转过身去,背朝着他。莎拉的特写,她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莎拉:(柔和地)谢谢你,孩子,你说的话很好。我并不勇敢,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她低下头。)当时间来到的时候——那时候,我将尽我的力量。

      渐隐。

      (全剧终)

      注释:

      注1:指莫索里尼。

      注2:十八世纪肯塔基州上校。肯塔基州处于美国南部,当时,该地奴隶主虽未参加军队,但喜以上校自居。穿白色上衣,系黑蝴蝶领结,戴尖顶阔边帽子。

      注3:曾经统治过普鲁士的王朝。

      注4:一种像油炸圆面包似的甜点心。

      注5:这句话是形容波多忙着吃,话也说不清楚了,原文没有固定意义。

      注6:威廉·詹宁斯·布里安(Willianm Jennings Bryan,1860—1925)十九世纪美国政治家。

      注7:硫磺和糖浆混合服用,可清理肠胃,为一种土方。

      注8:阿尔封索(Alfoaso XIII,1886—1941):当时西班牙国王。

      注9: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的领袖。

      注10:Dinosaur diplodocus 是拉丁文,意思是恐龙骨骼。

      注11:弗利兹·梯森(Fritz Thyssen),军火商,德国大家族,与鲁尔家族有亲属关系,其父奥格斯塔斯·梯森(Augustus Thyssen)支持希特勒,父死后,弗利兹·梯森继续支持希特勒,希特勒执政后,与梯森发生矛盾,梯森逃往国外,巴黎陷落后,被关入集中营。

      注12:原意直译应为:“我们被人从木兰花树上摇出来了”。疑是谚语,按剧中人物心情试译为“我们被人从梦中叫醒了。”

      注13:波多和约瑟夫的对话中,夹杂了一些无意义的字母很多的长字,使人难于听懂全句含意,巴贝特称那些无意义的长字为“double talk”,是一种语言游戏,今试译为“切口话”,译文可根据字音,连贯读为

      波多:那么些木头,你连砍带伐,准叫你付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吧?

      约瑟夫:不怎么样,我吹口仙气,简直就没费什么力气。

      Based on the play by Lillian Hellman

      Crown Publishers, New York,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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